京兆府衙后堂。
桓臣范从榻上幽幽醒来。
他已经六十四了。
这个年龄不说在唐代,就算以后世的标准,也已经是老朽的年龄。
衰竭的脏器、枯瘦的身体,越来越差的睡眠,无不在向这位四朝老臣发出行将就木的信号。
他本打算将广运潭督造完成后,就向圣人告老。
可陛下体恤他。
派了韦坚接了这苦差事。
如今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已不需要他这把老骨头强撑下去了。
乞骸骨的上奏已然写好,就静静躺在案上,今日上朝就是他计划中的最后一班岗了。
也正是如此。
他昨晚御宴过后,才没有回到城南大通坊的宅院里,而只是在衙门里将就一晚。
其宅与大明宫要横跨整个长安城。
太远了。
一身老胳膊老腿经不起折腾。
幸好。
宦海四十年沉浮,也终于到离开的时候了。
“府尊!中丞大人!不好了!”
负责刑狱的法曹慌忙来报。
如今天光未亮。
协助其工作的少尹还未从家中赶来,因此法曹来寻他也不奇怪。
“发生何事?!你这样子,成何体统!”
“是衙外有人出首告状!”
桓臣范身上差遣很多,除了京兆尹、西京留守之外,还有御史中丞,右卫大将军、鸿胪寺少卿。
不管是哪个职司,都是至关重要,平日里也以务虚为主,多年都未坐过堂了。
“这等小事尔自决即可,如是命案,还有少尹统筹,何故来找老夫?”
能来到京兆府的案子,都不会太小。
因为寻常纠纷,长安、万年两县就会解决。
可即便如此,在桓臣范的眼中,具体案件再重要也都是个例而已。
与朝堂廷议之事相比,那都是小了去了。
可法曹急道:“外面拉来了几十具北衙禁军尸首,还死了两个驸马都尉,还.....”
桓臣范腾的一下便从榻上起身。
“随老夫去前衙!”
其表情不怒而威,重臣气势勃然而出,竟是丝毫不输当朝宰执。
李固在堂上听到后面一阵细碎脚步声传来。
还没等老大人坐稳,他便高声道:“千牛卫中郎将李固,告北衙禁军右龙武军将军吉光皋寻衅谋杀,请中丞大人明鉴!”
桓臣范双眼微眯。
辛思廉的外孙,昨晚在麟德殿上大出风头,却又忤逆了圣意的年轻人。
前段时间货币风波的始作俑者。
当下全长安最耀眼的少年。
他很难不认识。
缓缓将目光移开。
桓臣范看向旁边三个头戴斗笠之人。
“你们又是何人?”
“将死之人。”
“何言将死?”
“驸马都尉杨洄是被我等所杀!”
桓臣范眉头皱了皱。
这还是两个案子?
他转头看向法曹。
其人无辜摇头。
几十条禁军的人命已让他差点吓破胆,没敢细问就直接回报了。
桓臣范深吸口气。
“这些禁军是谁所杀?”
李固答道:“末将所杀。”
“都是你杀的?!”
“正是。”
桓臣范上下打量他一番。
竟然毫发未伤!
“你莫要哄骗本官。”
李固挠挠头,指了指旁边的无木。
“这是我徒孙,可是受了不轻的伤呢,而且我有人证!”
幸存的北衙禁军狠狠点头。
“李中郎将所言非虚!”
少年那一手神乎其技的甩手箭在他们心中已留下浓重阴影。
谁敢不服?
“右龙武军将军吉光皋为何袭杀于你?”
“公报私仇。”
李固将当日工坊外的冲突和盘托出,又将几个时辰前的残酷搏杀细细讲出。
只是将玄武门前的事情隐藏不表。
虽然有些动机不足,但逻辑上竟然没有漏洞!
桓臣范哪能不知道这事儿背后隐情重重?!
北衙的将军要杀南衙的中郎将,可被人家两人反杀?!
立唐以来,禁军之间杀来杀去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而且每回都是对最高权力的争夺,往往血腥无比。
可今天这事儿规模这么小,情节又如此滑稽的,却是头一次见!
桓臣范的经验都不够用了。
但他身上还兼着南衙右卫大将军的职司,只需将老伙计辛思廉叫来问一问便知。
最多再加上个陈玄礼。
眼前这李固明摆着是问不出什么东西了。
他决定先将其放一放。
“法曹,将李中郎将带到你处暂候。”
“喏!”
李固再拜,然后从侧门而出。
桓臣范重新看回三名斗笠客。
“本府面前,还敢藏头露尾?”
为首斗笠客沉声道:“陋颜有碍观瞻,怕惊到中丞。”
桓臣范悚然而惊。
这声音怎地如此耳熟?
“摘下斗笠,不然杖刑伺候!”
三人依言。
顿引得满堂惊呼!
只见三人脸庞全被利刃刮花,血肉狰狞外翻,伤口新鲜,还隐隐透着血迹!
“尔等何故自毁容颜?!是要隐藏什么不可告人之事吗?”
桓臣范起身下堂,缓缓走到三人面前。
“除了杀死驸马都尉杨洄,尔等还做下了何等犯禁之事?”
为首之人有些悲愤道:“哈哈哈~替挚友报仇,在桓中丞眼中也是犯禁之事吗?公不闻,君子报仇十世可也!”
桓臣范昏黄的双眼突然泪如泉涌。
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太子殿下!!太子!您何故如此啊!!!”
他浑身颤抖,死死抱住李瑛双腿。
去岁。
长安内涝。
太仓存粮毁于一旦。
李隆基急匆匆就带着后宫嫔妃跟文武百官跑到东都就食。
将烂摊子丢给李瑛,然后任命了桓臣范为西京留守,以为辅佐。
君臣二人一同组织人手赈灾、抢救粮食、接济百姓。
出则同车。
入则同榻。
李瑛的音容笑貌早就深深刻在桓臣范的心中。
当时他就时常称赞太子贤能。
大唐又出了个优秀的储君。
可谁知风云突变。
张九龄、裴耀卿为首的文治派倒台。
李林甫强势上位。
李瑛危在旦夕。
但好在张相国早就预见当下之事,效仿圣人与宁王当年旧例,祭出“让太子之策”。
今日是新储君登位之时。
也是他桓臣范心灰意冷乞骸骨之日!
可圣人不是亲口承诺过了吗?
太子为何自残至此!!!
“杨洄虐杀孤之挚友薛锈,为不牵连他人,遂自残以报此仇!”
他转身看向身后两位弟弟。
“光王与鄂王恐孤力弱,斗不赢那贼厮,也舍身来帮.......”
李瑛最后眼中厉光一闪。
“桓中丞,按大唐律例,我三人该当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