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伯庸几乎是拖着双腿挪出了王熙凤的院子,直到拐过照壁,确认自己彻底脱离了那令人窒息的视线范围,才敢将身子重重靠在冰凉的墙壁上。
成了!真的成了!
他心里头那阵虚脱般的狂喜此刻才敢完全释放,却又被更深沉的疲惫压着,化作一声长长的、无声的叹息。刚才在屋里那番唱念做打,几乎耗尽了他所有心力。现代职场里练就的汇报技巧,在这红楼世界里竟真的成了保命符,这认知让他既觉荒谬,又感庆幸。
然而,这番绞尽脑汁的“表演”,也像一道闪电,劈亮了他脑海中的某个角落。今日他能靠话术将一次危机四伏的采购包装成“功绩”,根源在于府里现行的采买流程本身就充满了信息壁垒和模糊地带——上头只要结果,不问过程;下头就可以歪曲过程,粉饰结果。
“必须改……”他舔了舔因为紧张而干裂的嘴唇,一股强烈的意愿在胸中涌动,“不仅要写条陈,更要建立起一套清晰、透明、可追溯的规矩。让以后的人,无法再像我这样蒙混过关,也让我自己,无需再靠这种刀尖跳舞的方式活下去。”
就在他准备拖着灌铅的双腿往回走时,身后传来了轻缓的脚步声。
马伯庸心里一紧,连忙站直身体,收敛了脸上过于外露的情绪。回头一看,竟是平儿悄无声息地跟了出来。
“马管事,”平儿脸上依旧是那副风吹不动的平静模样,声音不高不低,“二奶奶让我再嘱咐你几句。”
“平儿姑娘请讲。”马伯庸赶紧躬身,心里刚刚落下的石头又悬起了几分。难道还有变数?
平儿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一瞬,语气里带着几分告诫的意味:“这回差事,奶奶念你总算兜住了底,那‘戴罪立功’四个字,暂且给你勾了。但你要记住,莫要因此就轻狂忘了形。”
轰隆一下!
马伯庸只觉得心里头那块最沉、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的巨石,咣当一声彻底落了地!命……真的保住了!
他激动得声音都带着不易察觉的颤:“谢二奶奶天恩!谢平儿姑娘!”
“奶奶让我告诉你,”平儿继续道,语气转为严肃,“这差事办得如何,你心里自有杆秤,不过是矮子里头勉强拔了个将军。往后眼睛放亮些,手脚再勤快些,心思用在正途上。若是再出半点纰漏,或是敢再动什么歪心邪念,今日的旧账连同明日的新罪,两罪并罚,到时候可就没半分情面可讲了!这话,你可记牢了?”
“记牢了!记牢了!奴才一定刻在心上,日日警醒!绝不敢再犯!往后一定洗心革面,尽心竭力当差,报答奶奶的恩德!”马伯庸把头点得像小鸡啄米,赌咒发誓,语气真诚得能拧出水来。心里却暗啐:正途?走正途三天能用二十两弄来二十匹御供软烟罗?走正途老子早投胎八百回了!
“嗯,”平儿似乎对他这态度还算受用,又道,“既如此,你的份例月钱,从这个月起便恢复了吧。之前扣罚的那些,就算了,不必再提。”
钱也回来了!马伯庸心里又是一喜,像久旱的秧苗终于盼来一滴雨,感觉活下去的盼头总算实实在在亮了一丝微光。
可他这口劫后余生的气还没完全喘匀乎,另一个声音,带着点惯有的、不冷不热的调子,从廊下响了起来。
只见林之孝家的不知何时也出来了,就站在那儿,脸上挂着那副万年不变的、看不出深浅的表情,接着平儿的话茬,语气平淡得像在议论今早的咸菜淡了还是咸了:
“平儿姑娘说得在理。这回差事能囫囵办下来,说到底,还是仰仗二奶奶治家有方,威名远播,外头那些人才不敢过于拿乔作势。也是奶奶平日里调度得当,府里规矩严谨,上下分明,咱们底下人办事才有个章法可循,不至于抓瞎。”
她轻飘飘几句话,先把功劳的根基稳稳当当揽到了王熙凤和“府里规矩”头上,然后话锋不着痕迹地一偏,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马伯庸,像扫过一件不起眼的家具:
“再说了,采买这等事,历来都是我们这些老人儿经手操持得多,路子总归比年轻人熟络些,门道也清楚。他嘛,也就是跑跑腿,传传话,仗着年轻气盛,体力熬得住,几天几夜连轴转,总算没捅出大篓子,把东西全须全尾地运回来了罢了。
虽说这回是奶奶的急差,特事特办,但往后这采买的规矩章程,还是得按部就班来才好,也省得年轻人不知深浅,走岔了路。真要细论起来,前面那些人情往来、渠道打点,哪一样不是咱们日积月累、辛苦维系下来的?没有这些垫着,光有气力顶什么用?”
她这话说得圆滑周正,既捧了王熙凤,又模糊地强调了“老人们的苦劳和根基”,顺带着,就把马伯庸那拼死拼活、惊心动魄的三天七十二小时,轻轻巧巧地定性成了“跑腿传话”、“没捅篓子”、“全须全尾运回来”,末了还不忘敲打他一下,强调规矩的重要性。
马伯庸心里顿时像活吞了一只绿头苍蝇,膈应得翻江倒海!
我日!摘桃子?!这就迫不及待地开始摘桃子了?!合着我差点把命搭进去,在鬼门关前来回横跳,到头来就成了你们这些“老人”功劳簿上轻描淡写的一笔?就成了“没出大错”?!
他内心早已万马奔腾,恨不得立刻掏出手机(可惜没有)做个ppt跟她当面锣对面鼓地对质!老子是怎么被车马房刁难!怎么在甄家承办处被价格吓软腿!怎么在黑市交易时冷汗湿透衣背!怎么求爹爹告奶奶让人半夜爬起来验收!这些他妈是“跑跑腿”就能成的?!这是“没捅娄子”?!这他妈是走了天大的狗屎运!
但他脸上不敢泄露半分不满。他眼角余光瞥见王熙凤并没出来,屋里也静悄悄的,显然是默许了林之孝家的这番说辞。
这就是职场!赤裸裸的职场!上司只看结果,过程你死了几回没人在意。分功劳的时候,永远是有资历、有地位的人先上桌吃肉,他这种底层小虾米,能留在桌上喝口残汤就不错了,还想上主位?
他强行把涌到喉咙口的憋屈和愤怒硬生生咽了回去,脸上肌肉调动,挤出一个无比谦卑、甚至带着点感激和惶恐的笑容,顺着林之孝家的话就往下溜:
“林妈妈教诲得是!句句都是金玉良言!奴才蠢笨,全靠二奶奶的威名震慑四方,全靠林妈妈您和各位老人平日里辛苦经营,打下厚实根基,奴才这才有机会借着东风,侥幸办成了这点微末小事。实在是谈不上半分功劳,不过是尽了跑腿的本分,没给奶奶和林妈妈们添麻烦闯大祸,就已是老天爷保佑了!”
他把自己踩进泥地里,把功劳全数上缴,暗示自己仅仅是没犯错而已。
林之孝家的听了这番“懂事”至极的话,脸上那层淡漠似乎缓和了细微的一丝,像是满意他的识趣,微微点了点头:“嗯,晓得本分就好。下去吧,该忙什么忙什么去。”
“是,是,奴才谨记,奴才告退。”马伯庸再次躬身,几乎是保持着弯腰的姿势,一步步倒着退出了这个让他又怕又恨又稍稍松了口气的院子。
直到彻底走出王熙凤院的势力范围,拐进一处无人注意的墙角,他才猛地将身子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压在胸口的浊气。
安全了,暂时。月钱也回来了。
但心里头那股被强行压下的憋闷、窝火和被人摘了桃子的屈辱感,却像一团滚烫的炭火,烧得他五脏六腑都灼痛难当。
这吃人不吐骨头的职场!这明目张胆的抢功!
他抬手用力抹了把脸,仿佛要把刚才那副谦卑讨好的面具彻底擦掉。
罢了,活着就好。活着,才有机会推行改革,才有机会不再受这等窝囊气。
他深吸几口冰冷的空气,努力平复翻涌的情绪,重新挺直了腰板,整理了一下表情,让自己看起来尽量正常些,然后朝着管事处的方向走去——月钱恢复了,得去登记画押。
就在他手指下意识地探入怀中,触摸到那枚冰冷坚硬的印章时,那个被他强行压抑的念头再次浮上心头——“广济寺后街,三棵槐树”。
这地址像一枚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口一缩。对方给了他这个“奖赏”,绝不只是为了让他留着玩。这是一个召唤,一个试探,更是一个命令。去,还是不去?
前方的路,似乎分成了两条:一条是通往管事处,领回那点活命的月钱,在贾府的规矩里继续挣扎;另一条,则通往那个神秘的地址,步入原主留下的、深不见底的黑暗泥潭。
他捏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暂时的风平浪静之下,名为“贾府”的深潭和来自外部的致命威胁,两股暗流已然开始新的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