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那间狭小却暂时属于自己的小屋,马伯庸反手闩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方寸之地,此刻竟成了他在这个危机四伏的世界里唯一的避难所。
他不敢有丝毫耽搁,立即在那张吱呀作响的小桌前坐下,铺开粗糙的纸张,研好墨,准备着手撰写那份关乎前程的改革条陈。笔尖蘸饱了墨,悬在纸面上方,却迟迟未能落下。
千头万绪,堵塞在胸臆之间。更重要的是——他忽然意识到一个致命的问题:这次采买的所谓“成功”经验,根本建立在一片流沙之上!那来路不明的软烟罗,那神秘莫测的印章主人,任何一桩被捅出来,都是万劫不复。他怎能以这样肮脏的根基,去规划什么“高效可控”的新规矩?这岂不是自掘坟墓?
这念头如一盆冰水,将他心头那点刚燃起的、名为“希望”的火苗浇得奄奄一息,只剩下湿冷的烟雾,呛得他几乎窒息。
就在他对着空白纸张怔怔出神时,门外传来了轻轻的、却不容忽视的叩门声。
马伯庸心里猛地一紧,几乎是本能地,他将手探入怀中,确认那两枚冰冷的印章依旧贴肉藏着,这才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起身开门。
门外站着的是平儿身边的一个小丫鬟,见他开门,脆生生地道:“马管事,二奶奶让你过去回话。”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有劳姐姐跑这一趟,我即刻便去。”马伯庸勉强挤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恭谨笑容,心里却已翻江倒海。他注意到这小丫鬟的眼神不再像以往那般全然漠视,反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打量。这府里,风向确实在微妙地转变,但这转变,此刻却让他感到加倍的沉重。
他清楚得很,东西入库只是过了第一道鬼门关。能不能让炕上那位洞察秋毫的活阎王点头,才是决定他生死存亡的最终审判。
那二十匹料子,来路见不得光,品质或许还有瑕疵……这汇报要是说岔了,或者没搔到她的痒处,之前所有的拼命都得打了水漂,还得把自个儿彻底折进去。更别提什么改革条陈、安身立命了。
他整了整身上那件皱巴巴、还特意保留着奔波痕迹的青布褂子,深吸一口凛冽的空气,压下心头所有杂念。
不行,不能傻乎乎地硬上!得琢磨,得编排,得把话说到她心坎里去!
他一边往王熙凤院里走,一边在脑子里飞快地盘算,将过去职场里年终述职、项目汇报的那点看家本事,与这个时代特有的生存智慧强行融合。
开场:不能直不楞登说结果!得先叫苦,抢占个“理直气壮”的高地!
过程:得把过程说得九九八十一难,突出自个儿的“尽心竭力”和“鞠躬尽瘁”,将“走灰色渠道”巧妙包装成“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忠诚”!
结尾:最后轻飘飘带过结果,重点得点明“给奶奶省了大钱了”!
对!就这么干!核心目标,是把一次“勉强糊弄过去的危机”,精心包装成“在极端不利条件下,凭借个人急智与忠诚取得的巨大胜利”!
走到院门口,他停下脚步,再次平稳了一下呼吸,才低声对门口守着的小丫鬟说:“姐姐,麻烦通报一声,马伯庸来回二奶奶的话。”
小丫鬟瞥了他一眼,没多话,转身进去了。很快,里面传来平儿那听不出情绪的声音:“进来吧。”
马伯庸低着头,弯着腰,几乎是小碎步挪了进去。屋里暖烘烘的,带着点甜腻的熏香味道。王熙凤依旧歪在暖炕上,背后靠着软枕,手里捧着个黄铜小手炉,眼皮懒洋洋地耷拉着,看不出是喜是怒。平儿静悄悄地站在炕边。
“给二奶奶请安。”马伯庸规规矩矩地打了个千儿,声音刻意带上了几分真实的沙哑和刻意渲染的疲惫。
“嗯,”王熙凤没叫他起来,声音从鼻腔里哼出来,懒洋洋的,“差事,办得如何了?”
来了!戏台子搭好了,就看他这出戏怎么唱!
马伯庸维持着躬身的姿势,脑门几乎要碰到膝盖,开始了他的“古式工作汇报”:
“回二奶奶的话,”他语气沉痛,带着劫后余生般的心悸,“奴才……奴才拼着这条贱命不要,总算是……幸不辱命,将那二十匹‘雨过天青’软烟罗,于昨日夜里,全部一丝不苟地验收入库了。”
他先报了结果,但语气重重落在“拼着命”、“总算”、“幸不辱命”上。
王熙凤眼皮都没撩一下,只是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炉光滑的表面,轻轻“嗯”了一声。
马伯庸知道这只是开场锣鼓,重头戏在后头。他立刻开始渲染“困难模式”:
“只是……只是奶奶您不知道,这差事实在是……刁钻得厉害,难于登天。”他适时地吸了吸鼻子,声音里浸满了委屈和不易,“奴才先是跑断了腿,问遍了京城里有头脸的绸缎庄,那江南甄家京师承办处的掌柜,开口就要四两银子一匹,一分不让!还说宫里头催得紧,顶好的料子根本流不到市面上来,有钱都没处买去。奴才把嘴皮子都磨薄了,再三亮出咱们国公府的招牌,人家也只是面儿上客气,死活就是不松口。”
他偷偷掀起眼皮飞快地瞄了一眼炕上,王熙凤依旧没什么表情,但嘴角似乎微微绷紧了一点。有门!
“奴才实在是没法子了,心里头只想着奶奶交代的紧箍咒,三天时限,还有那……那点预算,”他小心翼翼地提到钱,把“不可能的任务”这个标签先给她贴瓷实,“奴才真是急得五内俱焚,没办法,只能豁出脸皮不要,求爷爷告奶奶,托了不知多少道拐弯抹角的关系,钻遍了京城四九城的犄角旮旯,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总算……才总算老天开眼,让奴才寻摸到一批符合奶奶要求的料子。”
他把“走灰色渠道”模糊成“托关系”、“钻犄角旮旯”,听起来充满了挣扎求生的心酸。
“奶奶明鉴,这三日,奴才几乎没敢合眼,”他开始突出苦劳,声音越发沙哑,“白日里四处奔走打听,碰壁无数。晚上就瞪着房梁琢磨出路。生怕耽误了奶奶的大事,心里跟滚油煎似的……”
“好不容易寻着了卖家,对方又诸多刁难,时辰卡得死紧,非得定在半夜子时,南城外荒凉地的土地庙交接……奴才一个人,提心吊胆,黑灯瞎火地摸过去……差点没让巡城的兵爷当了贼人锁去……” 他加入无伤大雅的惊险细节,增加真实感。
“最后把料子运回来,央求库房老先生半夜爬起来验收,又是一番周折……好在,总算是赶在奶奶规定的死线前头,把差事圆囫囵了。”他终于再次点明结果,但话锋立刻转向核心,“而且……最紧要的是,最终拢共只花了二十两的预算,一分一毫都没超支!”
他重重地、清晰地强调“二十两预算,一分未超”!省钱了!用市场价一半的银子,办成了事!这才是能打动她的硬通货!
一席话说完,他保持着深度鞠躬的姿势,连呼吸都放轻了,竖着耳朵等待最终的判决。心脏在腔子里咚咚狂跳。
屋子里静极了,只有炭盆里偶尔噼啪一声轻响,以及王熙凤指尖轻轻叩击手炉的细微声音。
时间粘稠地缓慢流动。
终于,王熙凤极轻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听不出多少暖意,反而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玩味和洞察。
“呵……听你这么一说,倒真是难为你了。”她慢悠悠地开口,眼皮终于抬了起来,那双精光内敛的丹凤眼锐利地扫过马伯庸低垂的后脑勺,“这张巧嘴,倒是比从前利索了十倍不止。死的都能让你说成活的了,嗯?”
马伯庸心里猛地一咯噔,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她听出来了!她肯定听出了其中的水份!
但王熙凤接下来的话,却让他猛地愣住。
“不过……罢了。”她语气里似乎掺进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缓和,“能在三天里头,咬着那二十两银子把这桩事办囫囵了,也算你有点……嗯,狗屎运,外加……几分急智和不要脸的劲头。”
她没有追问料子的具体来路,没有质疑那些惊险过程,似乎只要最终结果达到了她的底线——时间、数量、尤其是预算——过程里的那些猫腻,她可以睁只眼闭只眼。甚至,对他这种“能把办事过程中自己的无能和水份巧妙转化为功劳和苦劳”的汇报能力,还隐隐透出一丝……新奇和玩味?
马伯庸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这就算是……过关了?
“行了,别跟个戳地里的桩子似的杵在那儿了。”王熙凤略显不耐地挥了挥手,重新慵懒地歪回软枕里,“这回算你运气好,撞上了。滚下去歇着吧。”
“是!是!谢二奶奶恩典!奴才告退!”马伯庸如蒙大赦,赶紧又打了个千儿,几乎是弓着身子,一步步倒着退出了堂屋。
直到退出门槛,走到冰冷的院子里,被凛冽的寒风劈头盖脸一吹,他才感觉自己那颗悬在喉咙眼的心哐当一声落回了肚子里,双腿一阵发软,不得不伸手扶住旁边的墙壁才稳住身形。
居然……真的蒙混过关了?!现代职场练就的汇报求生技能,在这红楼世界里居然也好使?!
他心里头一阵虚脱般的狂喜涌上来,随即又被一种更深沉的荒谬与警惕紧紧包裹。
这次侥幸过关,恰恰印证了这条“刀”的路,似乎真的能走通。但这条路,每一步都踩在悬崖边缘。他必须尽快把那条陈写出来,找到一条更稳妥的向上路径。
这趟述职汇报,绞尽脑汁,赔尽小心,简直比连夜赶着那破骡车跑荒郊野地还要累人!他拖着仿佛被抽走了骨头的双腿,一步一步往回挪,脸上却没有任何喜悦,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以及在那疲惫之下,悄然滋长的、冰冷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