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伯庸僵在那几箱足以让他万劫不复的次货前，胸口像被巨石堵住，窒息感伴随着惊怒，如同两只冰冷黏腻的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耳边是自己心脏狂跳的轰鸣。
不能乱！绝对不能乱！ 他狠咬了下舌尖，剧烈的刺痛和口腔里弥漫开的淡淡血腥味，像一盆冰水，猛地浇醒了他几乎被怒火和恐惧吞噬的混沌思绪。
前世职场里处理紧急公关危机、应对竞争对手恶意构陷的本能，在此刻强行占据了上风。 越到绝境，越要冷静。慌了神，就正中了对方下怀，等于自己把脖子伸进绞索。
他强迫自己连做几次深长的呼吸，胸腔剧烈起伏，逼着自己移开死死盯在那堆“罪证”上的目光，转向面无人色、抖如筛糠的李掌柜。此刻，逼问出真相，比发泄怒火更重要。
“李掌柜，”马伯庸的声音异乎寻常地平静，甚至透出一股冰碴子般的冷气，与方才的惊怒判若两人，“这事，我心里有数，不全怪你。”
李掌柜猛地抬头，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一丝绝处逢生的希冀。
“但我必须知道，”马伯庸上前一步，目光如钩，紧紧锁住他，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仿佛每个字都砸在对方心上，“是谁？谁指使你干的？说出来，今天这事，我可以当作没发生过。这批货，我会另想办法。往后，贾府的生意未必不能照做。若不然……”
话未说尽，但那眼神里毫无温度的寒意，让李掌柜毫不怀疑，自己若敢隐瞒，这位看似文弱的年轻管事，拼着自身受损，也绝对有办法让他这小小的杂货铺在京城再无立锥之地。
李掌柜腿一软，差点当场瘫倒，带着哭腔，几乎是匍匐着哀告：“马…马管事…您明鉴…您真是明鉴万里啊！小老儿…小老儿真是被逼的，走投无路啊！是…是府上一位有体面的妈妈…前几日亲自来找我，说…说只要这回按她说的办，往后府里好些零碎采买都定点在我这儿…还…还预先塞了些好处…我…我鬼迷心窍……”
“什么样的妈妈？具体样貌，穿着，哪个院子的？叫什么？”马伯庸步步紧逼，心提到了嗓子眼。
“就…一个身形微胖，面容严厉，看着…看着挺有派头、不好惹的妈妈…具体名讳…小老儿这等身份，实在不敢问，她也没说啊…”李掌柜眼神惊恐地躲闪，怕极了引火烧身，“她…她只让我备好这上下两层截然不同的货，还特意叮嘱，说您马管事为人仔细，定会查验，只需让您看上面好的那层蒙混过去就行……事后若有人问起，就…就一口咬定是您自己授意这么备货，好…好从中贪墨差价…”
马伯庸只觉一股冰冷的寒气顺着脊梁骨急速爬升，直冲天灵盖！对方不仅算准了他会验货，甚至连他验货的仔细程度、以及事后栽赃陷害的具体说辞都安排得天衣无缝！这已不是简单的刁难，而是一个逻辑闭环的死亡陷阱！
“她左边眉毛上，是不是有颗不大不小的黑痣？”马伯庸脑中灵光一闪，突然发问。他依稀记得，远远瞥见来旺家的时，似乎有这个特征。
李掌柜被他问得一怔，努力眯着眼回想，脸上皱纹挤成一团，最终却还是迟疑地、肯定地摇了摇头：“好像…好像没有…绝对没有！那妈妈板着脸，眼神刀子似的，气势吓人，小老儿当时吓得头都不敢抬，真没敢细看…但若有那么显眼的痣，我…我应当有印象…真没有……”
线索似乎在这里戛然而止。对方行事极为谨慎，没有留下明显的体貌特征。
马伯庸沉默下来，面色阴沉如水。他没有再逼问李掌柜，因为知道再问也问不出更多。他闭上眼，脑子里却像有一台高速计算机在运转，将整件事的每一个环节、每一个接触点，重新拉出来进行复盘和交叉分析：
任务源头： 平儿交代的常规夏日采买，流程正常。（平儿虽有点拨，但任务本身无问题）
资源获取： 支取银两（账房异常顺畅）、领取对牌（钱婆子异常热情）。—— 异常点一！
执行路径： 选择供应商（老熟人李掌柜，本该最稳妥）。—— 看似正常。
外部监控： 验货前，街角可疑人影闪避。—— 异常点二！
最终交付： 货物被精准调包，陷阱专为他设。—— 结果异常！
问题核心出在哪里？
供应商是固定的、相对可靠的李掌柜，他是被胁迫的。那么，问题必然出在府内！出在他拿到银两和对牌之后、前来验收货物之前的这段关键空档！
有人提前、精准地掌握了他的全部行动信息： 采购明细、预算额度、出行时间，甚至是他习惯合作的供应商！然后抢在他前面，找到李掌柜，威逼利诱，布下了这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杀局！
那么，终极问题浮现：
谁，能如此清晰地掌握他的一举一动？ （信息源）
谁，有这般能耐和人脉，能驱动钱婆子异常配合，并能派人精准地在街角盯梢？ （执行力）
谁，又与他有如此深的仇怨，不惜动用如此复杂阴毒的计策，非要将他置于死地？ （动机）
这三个问题的答案，瞬间在他脑海中碰撞、聚焦，最终汇聚成一个名字，像一根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他的意识深处——
来旺家的！
只有她！
动机： 自己几次三番碍她的事，断她财路，更在无形中挑战了她的权威，她早已恨自己入骨！
能力： 她是府里的老人，是琏二奶奶的陪房，根基深厚，丈夫来旺也管着外务，手下有心腹（如钱婆子），内外消息灵通，完全有能力提前获悉采买计划并从容布置！
手段： 她深谙府中流程漏洞，知道如何利用对牌、验收、人证物证来构陷他人！这环环相扣的毒计，正符合她那种阴狠刻毒的作风！
对牌是钱婆子经手的！钱婆子是她的人！那反常的、近乎谄媚的热情，现在回想起来，分明是生怕他不起疑、不仔细查验！她们要的就是他“发现”问题，然后无论是愤怒闹开，还是惊慌失措地寻求补救，都会落入她们预设好的、更深的陷阱之中！
这根本不是什么工作疏忽或简单刁难，这是一场处心积虑、精心策划的谋杀！一场用阴毒手段进行的、意图彻底摧毁他政治生命乃至肉体的谋杀！
想通这一切关窍，马伯庸只觉得一股邪火“轰”地一下从心底直窜上来，烧得他四肢百骸都在微微发颤，拳头攥得骨节发白，指甲深陷进掌心，留下几道血痕。那愤怒如同沸腾的岩浆，在他胸中翻滚咆哮，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顶开他的天灵盖喷涌而出！
好毒辣的老虔婆！这是完全不给他留一丝活路！
“马…马管事…您…您没事吧？”李掌柜看着他瞬间变得铁青狰狞的脸色和眼中那几乎要噬人的骇人怒火，吓得魂飞魄散，声音都在打飘。
马伯庸猛地从滔天怒火中惊醒，强压下立刻冲回府去找到那老妖婆拼个你死我活的强烈冲动。他死死闭上眼，再次进行深长的腹式呼吸，利用现代心理学的技巧，强行安抚那几乎要失控的情绪。
不行。绝对不行。
没有证据。
李掌柜不敢出面指认，连对方样貌都描述不清。街角的人影？虚无缥缈，无从追查。钱婆子的异常？她完全可以辩解成是想巴结讨好。至于这箱货物的问题……只要他现在点头签收，那么所有的罪责就会如同铁铸般，牢牢钉死在他马伯庸的身上！对方早已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站在安全的岸上，等着看他溺水身亡！
这种明明已经锁定了凶手，洞悉了其全部阴谋，却眼睁睁看着对方逍遥法外、甚至随时可能被反咬一口的极度无力感和憋屈，几乎让他胸口发闷，喉头腥甜，憋出内伤！这种感觉，就像用尽全力的一拳打进了厚厚的棉花里，无处着力，反震得自己五脏六腑都难受得想要吐血！
现代社会所依赖的律法、规则、证据链，在这个人治大于法治、权力和人情交织的深宅大院里，其力量显得如此苍白和模糊。在这里，很多时候，比拼的不是谁更有道理，而是谁更狠，谁更得势，谁的手段更阴险毒辣！
一股夹杂着愤怒、疲惫和深深寒意的复杂情绪，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几乎要将他淹没。这吃人不吐骨头的贾府！
“李掌柜，”马伯庸再次开口，声音因强压怒火而显得异常沙哑，带着一种暴风雨后的诡异平静，“今天在这里发生的一切，给我烂在肚子里，一个字都不准泄露。这批货……”
他冰冷的目光再次扫过那几箱如同棺材般的破烂，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决断：“给我原封不动，立刻拉回你的库房最深处锁好！不准让任何人知道它们的存在！若是走漏了半点风声，或者这些东西莫名其妙不见了……李掌柜，后果，你清楚。”
李掌柜闻言，如蒙大赦，几乎要磕头谢恩，连连保证：“是是是！多谢马管事开恩！多谢您高抬贵手！小老儿对天发誓，一定守口如瓶！这些东西我马上亲自处理，藏得严严实实！绝不会有第三人知道！若有违背，天打雷劈！”
马伯庸不再看他那副惶恐的嘴脸，对旁边两个早已看傻了眼、大气不敢喘一口的小厮疲惫地挥了挥手，声音里透着深深的倦意：“把空车拉回去。记住，今天你们跟着我出来，只是在街上转了一圈，什么都没买到，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谁回去后多一句嘴，仔细你们的皮！”
两个小厮噤若寒蝉，把脑袋点得像小鸡啄米，慌忙推起空荡荡的板车，低着头，惶惶然地跟在脚步异常沉重、背脊却挺得僵直的马伯庸身后，朝着那座吞噬人心的贾府走去。
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细长扭曲，马伯庸走在前头，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烧红的烙铁上，又像是踏在即将碎裂的薄冰之上。
他清楚地知道，眼前这失败的货物交割，仅仅是一场宏大阴谋暴露出的冰山一角。那真正致命、淬着剧毒的冰峰，依旧隐藏在贾府那片深不见底的浑水之下。
而她，那个藏在暗处的黑手，一击不中，是绝不会就此罢休的。下一次，她又会从哪个意想不到的角度，射出更毒的冷箭？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那枚印章的轮廓隔着衣物清晰可辨。府内的杀机已如此酷烈，府外那“广济寺后街”所代表的未知威胁，更像一片永远悬在头顶的阴云。内外交困，他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漩涡中心，稍有不慎，便会被彻底撕碎。
必须反击。不能再被动防守。但如何反击？凭借什么反击？这不仅仅是私人恩怨，这更暴露了贾府内部管理流程的巨大漏洞和人性之恶。他之前草拟的那些改革条陈，那些关于流程透明、权责分明、监督制衡的设想，在此刻看来，不再是空谈，而是关乎生存的迫切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