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马伯庸特意比平日晚到了半个时辰。踏进梨香院,只见赵四和铁柱已候在院里,赵四更是抢步上前,脸上堆起前所未见的殷勤:管事您来了!今日咱们是先清理东厢,还是着手修补屋顶?
马伯庸心下冷笑,这老油条经昨日一遭,面子功夫倒是做足了。他面上不显,只淡淡道:不急,物料短缺,巧妇难为。我先去库房探探路数。
他在院内踱步,目光如尺,仔细扫过各处需要修缮之处,心里默记所需物料:青瓦三千、椽木二十根、桐油两桶、铁钉十斤、麻线三捆...每一样,都得从库房那道门槛里抠出来。这看似简单的物料清单,背后牵扯的却是府中各路人马的利害关系。
赵四,你随我去库房。他吩咐道,铁柱,你留下,将昨日清理出的地面夯实,注意东南角那处地基,我看有些下陷。
赵四应了声,眼神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闪烁,似是在盘算什么。
去库房的路上,马伯庸看似随意地开口:库房的周管事,听说在府里是个人物?
赵四立刻来了精神,压低声音,带着几分卖弄:管事您好眼力!周管事可是周瑞大爷的本家侄子,在老太太、太太面前都有些体面。他管着西府一半的物料进出,等闲人得罪不起。前年有个不知深浅的管事,因领料时与他争执了几句,不出半月就被打发到庄子上去了。
马伯庸心下记牢,又问:依你看,今日领料,顺当否?
赵四嘿嘿一笑,含糊道:库房有库房的章程,周管事最重规矩。不过...事在人为,事在人为嘛。这话里的意味深长,马伯庸岂会听不出来。
到了库房院外,远远就听见里面传来算盘声和吆喝声。进了院门,只见周管事正翘着腿坐在太师椅上品茶,两个小厮在旁伺候着。见他们进来,周管事眼皮也懒得抬一下,只顾吹着茶碗里的浮沫。
马伯庸上前,将物料单子双手递上,语气谦和却不忘点明要害:周管事,梨香院的修缮料,二奶奶催得紧,重阳节前务必要见成效,劳您先紧着这边调配。
周管事耷拉着眼皮,指尖在单子上慢慢划着,拖长了调子:青瓦啊...前儿都给东府大奶奶修院子调走了,库里一片不剩。木料嘛,库里倒是有,可材性得等匠人司验过,急不得。这漆料...他嗤笑一声,库里存的都是上用的,给你们那破院子,不是糟蹋好东西么?
马伯庸心知这是索贿的托词,却不接茬,只皱眉为难道:这可难办了...若误了工期,二奶奶问起来,小弟如何回话?少不得要如实禀报,是物料一时调配不开...他刻意在如实禀报上稍稍停顿,既点明利害,又留有余地。
周管事撩起眼皮瞥他一眼,眼神阴了一下,冷哼一声,将单子随手扔在桌上:明日再来看看吧!
从库房出来,赵四凑近低语:管事您瞧,就是这么个章程。要不...我去托托熟人?我在府里十几年,多少有些门路。他眼中精光闪烁,显然是想要借机表现,也好从中得些好处。
马伯庸看着他急于表现的样子,心下冷笑,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惊喜与依赖:果真?四哥若真有这本事,可是解了我的燃眉之急!需要什么打点,你只管开口。他刻意放出诱饵,倒要看看,赵四背后究竟连着哪条线,又能牵出怎样的关系网。
打发赵四回去干活后,马伯庸转身去了大厨房,手里拎着一包顺路买的桂花糖。赶上婆子们歇晌,他笑着将糖分下去:妈妈们辛苦,一点甜嘴玩意儿,不成敬意。
趁着众人说笑,他才貌似苦恼地开口:妈妈们见识多,我今儿去库房,碰一鼻子灰。周管事那关,可真难过。也不知他老人家喜好什么,我们这晚辈想孝敬都找不到门路。
一个快嘴的婆子咽下糖,嗤笑道:他?他那双眼睛就认得周瑞家门口那对石狮子!你不如去烧烧那柱高香。前儿林之孝家的侄儿要领料,直接走的周瑞家的门路,第二天就办妥了。
马伯庸心下豁亮,道了谢,又往自己兼管的绒线胡同去。
铺子里,胖掌柜见他来了,脸上习惯性堆起笑,眼神却透着一丝紧张。马伯庸不急着看账,目光在货架上细细扫过,最后落在一匹藏在角落的宝蓝色锦缎上。这匹料子倒别致,怎不摆出来?
胖掌柜喉结滑动了一下,干笑:是...是一位老主顾订下的,暂放此处。
马伯庸不再追问,坐下翻看账本,专挑了几处模糊的款项询问,语气平淡,却句句戳在关窍上。这三月初五的进项,记的是杂项收入二十两,是何来路?这五月十二的支出,人情往来十五两,又是往何处的人情?胖掌柜额头沁出冷汗,答得前言不搭后语。马伯庸合上账本,不再深究,只敲打一句:账目清白,你我皆安。便起身离去。
他特意绕到周瑞家附近,远远望了片刻。那黑油大门前不时有人进出,皆衣着体面,有的手里还提着礼盒。他心下沉吟:库房的钥匙在周管事手里,周管事的命门在周瑞家手里。而周瑞家...他想起绒线胡同那匹来历不明的锦缎,会不会也通向这里?这府里的关系,当真盘根错节。
回到梨香院,赵四已不见踪影。铁柱小声回报:四哥说去寻门路,急匆匆走了。
马伯庸点点头,见铁柱脚上的草鞋已破得不成样子,大脚趾都露在外面,便道:明日我给你找双旧鞋来,总比露着脚趾强。
铁柱眼眶一热,重重应了一声,手上的活计干得越发卖力。
傍晚收工,在回去的路上恰遇见平儿带着两个小丫鬟往凤姐院里去。平儿含笑问:马管事,梨香院的事可还顺手?
马伯庸忙躬身,略过库房刁难,只谢她昨日回护之情:托姐姐的福,一切都在逐步推进。
平儿何等聪慧,轻声道:周管事那人,最是看人下菜碟。你初来乍到,他难免拿乔。若有难处,再来回我。这话说得委婉,却点明了关键。
马伯庸再次道谢,心里却雪亮:平儿的助力只能解一时之急,长远来看,他必须找到自己能撬动的那块砖。在这深宅大院里,没有人会永远护着你,唯有自己立得住,才是根本。
夜色渐浓,他回到住处,就着昏黄的油灯,细细梳理着今日的千头万绪。
库房是明卡,周瑞家是暗锁。赵四是把钥匙,却不知能开哪把锁。绒线胡同的烂账底下,或许埋着别的钥匙。他不能再被动接招,得主动造势。
明日,他不仅要去找周瑞家的,更要借着梨香院修缮这事,在府里这张密密麻麻的关系网上,找准位置,轻轻扯动第一根线。这第一步,必须走得稳,走得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