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在琏二奶奶跟前走动回话,马伯庸脚下比刚回府当差时稳当了许多。这稳当,不全在差事本身办得如何滴水不漏——那只是基本功——更在于他渐渐摸到了一点无形的门道,如同盲人终于熟悉了房中家具的摆放:何时该进,何时该退,话该说几分,事该禀几成。而这分寸的拿捏,十停里有八停,是靠着平儿偶尔递过来的那一两句看似无关紧要的“闲话”,那是指引他绕过无形陷阱的路标。
这日后晌,他捏着份请示更换一批日常器皿的预算单子,在正院月洞门口略站了站,心中权衡。凤姐的脾气如同这深秋的天,前一刻或许还秋阳和煦,下一刻就能刮起刺骨的阴风。此时进去,是能顺风顺水,还是会正正撞在枪头上?
正犹疑间,却见平儿端着空茶盘从正房里掀帘出来,脸上带着一丝刚从高压下抽身的细微疲惫。他上前一步,姿态恭谨地低声唤道:“平儿姐姐。”
平儿脚步未停,只眼风在他手里那卷纸上轻轻一掠,与他错身而过时,一句低语已清晰地送入他耳中,快得如同错觉:“奶奶刚歇了中觉起来,恰逢东府蓉大奶奶送了新描的花样子来,正瞧着说笑呢。”
他心下一片雪亮。蓉大奶奶(秦可卿)素来得凤姐欢心,她来访说笑,意味着凤姐此刻心情松快,精神愉悦,正是回禀这类琐碎公务、且不易被挑剔细节的绝佳时机。他定了定神,将那份关乎几十两银子出入的单子在掌心理得更平整些,边缘锐利得像刀,这才稳步掀帘进去。
帘内暖香扑面,与外间的清冷恍若两个世界。凤姐果然歪在南窗下的炕上,对着明亮的光线细看一幅颜色鲜亮的花鸟花样,嘴角噙着一丝难得的闲适笑意。
听他说完来意,她随手接过单子,目光在上头懒懒一扫,并未细究那略显浮报的数字——这在往日足够让她冷笑着敲打半晌——便递还回来,声音里都带着一丝被取悦后的慵懒:“成了,不是什么大事,就按这个去办吧。”
马伯庸正要躬身告退,凤姐因心情正好,顺口多问了一句,像是主人闲暇时逗弄一下养熟了的猫狗:“院里近来没什么事吧?”
他心思电转,深知在主子心情好时,不能只报平安,那样显得无用;也不能报真忧烦,那是自触霉头。须得是一件已妥善解决、无伤大雅、却能彰显自己用心留意的小波折。于是他躬身,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后怕与沉稳:“回奶奶,前儿有个刚留头的小丫头,手脚没个轻重,擦拭时险些碰倒了博古架上那个汝窑的美人觚。好在当时边上有人眼疾手快扶住了,只是虚惊一场。奴才事后已严厉告诫过她们,往后在正房伺候,手脚眼神都需放亮些,绝不能再有下次。”
凤姐果然没恼,目光仍流连在花样子上,反而轻笑一声,带着点居高临下的宽容:“这些毛手毛脚的丫头子!没摔了就好,你平日多盯着些便是。” 她甚至没有追问是哪个丫头,仿佛那件珍玩与一个小丫鬟的命运,在她此刻的好心情面前,都轻若尘埃。
这般“恰到好处”渐渐多了。三五次下来,凤姐再看他的眼神里,便少了几分审视的冷厉,多了些“这人还算得用”的寻常。他在凤姐眼里,便从一个还需时时敲打、观望的下人,渐渐成了懂事知趣、会用脑子办事的,如同一件趁手却不必过分珍视的工具。
这凭借信息精准拿捏得来的从容,像在暗夜里行于陌生河道,手中却有了一盏微弱的灯。光晕虽只照亮眼前几步之遥,却足以让人辨明方向,避开水下礁石,顺着那看似平静却暗流涌动的水势,安稳地往下走。他学会了借力,懂得了顺势。
他知道,这盏能指引航向的灯,是平儿在彼岸为他掌着的。他享受着这份由隐秘信息编织出的短暂安稳,却也不敢或忘,这水底从来都有窥伺的暗影。来旺家的,就是其中最深最沉的一道。
他如今的如鱼得水,全系在平儿这条看似牢固、实则纤细无比的信息线上。而来旺家的那双眼睛,似乎已不再像从前那样完全无视他,偶尔扫过时,会带上一点不易察觉的审视与估量的冷意,仿佛在重新评估这件突然变得“好用”的工具,究竟值不值得纳入自己的工具箱,或者,是否构成了某种潜在的威胁。
这让他脊背生寒,时刻警醒:一步都松懈不得,这根线越是好用,就越有可能被暗处伺机而动的利齿骤然咬断。他行走得越稳,脚下的冰面,似乎就越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