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伯庸捏着账本从荣府正院退出来,檐外的日头白晃晃的,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暖意,反倒像一层凉水贴在皮肤上。方才在里头,王熙凤就着窗外亮光,指尖在账册上轻轻一划,尤二姐院里那份冬衣料子的支取单子便被勾去了大半。她声音是惯常的利落,对着满屋的管事媳妇说道:“如今府里进项少,开销却一样也省不下,大家都紧着点过。二妹妹最是明事理,定能体谅的。”
话说得滴水不漏,却让马伯庸心底一阵阵发寒。
他抬头往西边那处僻静小院望了望,心头沉甸甸的。尤二姐自被贾琏偷娶进来,安置在外头不过数月,又被寻由头接进府,王熙凤面上亲亲热热,一口一个“妹妹”,背地里的手段,却是一刀一刀,不见血地往下割肉。
他低着头拐过穿堂,差点撞上周瑞家的和几个婆子。她们正吭哧吭哧地搬着几匹布。那布颜色灰扑扑的,质地粗糙,分明是给底下粗使仆人做衣裳用的。
“这些是……”马伯庸顺口问了一句。
周瑞家的停下脚,脸上堆起一个似是而非的笑:“给西院尤二奶奶送去的。二奶奶吩咐了,今年庄子收成不好,各房用度都得收紧些。”她话说得轻巧,身子却下意识侧了侧,挡住了马伯庸瞥向布匹下方的视线——那儿分明压着几匹颜色鲜亮、质地厚实的好料子。
马伯庸心里明镜似的,嘴上只“嗯”了一声,抬脚走了。这就是王熙凤,做的每一件事都摆在明面上,让你挑不出错处,却能活活把人憋屈死。
刚过墙角,假山石后头传来小丫头压低的嬉笑声。
“……听说那位原先许过张家呢,也不知怎地就跟了咱们二爷……”
“她妹子也不是安分的,一家子都指着攀高枝儿飞呢……”
马伯庸重重咳了一声。山石后瞬间没了声响,随即是两个小丫头慌慌张张跑远的脚步声。他站在原地,胸口像堵了一团棉絮,闷得难受。这些腌臜话,若没有凤姐的默许甚至暗中推动,怎会像风一样刮遍全府?
他本不愿多事,可一想到尤二姐那副温顺又带着怯意的模样,心里总归是不落忍。
午后,他奉命去给尤二姐院里送月例银子。一进院门,一股萧瑟之气扑面而来。院子里空落落的,不见人影,枯黄的落叶在地上打着旋儿,也没人打扫。
小丫头吉祥正靠在廊柱下打盹,听见脚步声猛地惊醒,见是他,忙不迭地站起来。
“院里其他人呢?”马伯庸问。
吉祥撇了撇嘴,一肚子委屈:“林嬷嬷说孙子病了,告假回家了;小杏被调到厨房帮工;扫洒的福儿,天不亮就不见了人影,指不定又躲哪儿偷懒去了。如今就剩我和如意两个,里里外外都要伺候,哪里忙得过来?”
马伯庸心下了然。这也是凤姐的手段,不声不响地把人抽走,让尤二姐陷在这四方院子里,叫天天不应。
他掀帘进屋,只见尤二姐独自坐在窗边的炕上,手里拿着针线,正对着窗外发呆。听见动静,她慌忙放下活计,脸上挤出一丝勉强的笑:“马管事来了。”
马伯庸注意到,她身上还穿着入秋时的薄衫,屋里冷飕飕的,炭盆是冷的。这才深秋,这屋里已透着一股子浸人的寒意。
“二奶奶,这是这个月的月例。”马伯庸将那个轻飘飘的银袋放在桌上。
尤二姐看也没看,只低声道:“有劳你了。”那声音轻得像蚊蚋,带着一股有气无力的虚弱。
马伯庸这才仔细看她,心头不由一惊。不过个把月功夫,眼前这人竟憔悴得脱了形。原本丰润的脸颊凹陷下去,眼下一片浓重的青黑,嘴唇干裂得起皮,唯有那微微隆起的小腹,显露出她已有了四个月的身孕。
“二奶奶近日身子可还安好?”他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尤二姐还没开口,旁边的如意已经红了眼眶,抢着说道:“前儿请了大夫来看,说奶奶身子虚,得好好进补,开了方子。可厨房送来的药,不是煎糊了就是火候不到,喝下去也不见效用。昨儿想去要些燕窝,管事的竟说库房没了!可我们明明听说东府大奶奶刚领了半斤去……”
“如意!”尤二姐急忙喝止,眼神里带着惊惶,“不许胡说。”
如意悻悻地闭上嘴,眼泪却在眼眶里打转。
马伯庸全明白了。凤姐这招,当真狠毒。她不吵不闹,不打不骂,只用这些日常琐事,一点点磨掉你的精神,耗干你的气血。如同软刀子割肉,初时不觉得疼,等到察觉时,已是遍体鳞伤,元气尽失。
他默默退出来,在院门口正碰上平儿。平儿手里提着个小包袱,见到他,神色有些慌张。
“平姑娘这是……”马伯庸看着她手里的东西。
平儿压低声音:“我……我给二奶奶送点我自己份例里的红枣桂圆……”她顿了顿,几乎是哀求地看着他,“马管事,万别让奶奶知道。”
马伯庸点点头,看着平儿匆匆进去又匆匆出来,心下叹息。这深宅大院里,明里暗里还敢对尤二姐释放一点善意的,恐怕也只有平儿了。
回到账房,他翻开账册,磨墨蘸笔,记录今日开支。写到尤二姐院里的月例时,他笔尖一顿——数额比定例少了足足三成。他抬头望向窗外,天色不知何时已阴沉下来,秋风卷着枯叶,在灰蒙蒙的天色里乱舞,一如这府里看不见的暗流。
傍晚,他去向王熙凤回话。还没进院,就听见里头一阵阵笑语。掀帘进去,只见王熙凤歪在炕上,正和几个管事媳妇说笑,炕几上摆着新进的时鲜果子和精致点心。
“……你们是没瞧见赵姨娘领月钱时那模样,活像我们克扣了她似的。”王熙凤拈起一颗葡萄,慢条斯理地剥着皮,“她也不想想,如今府里艰难,能按时发放已是不易,难道还要我们当家的去变出银子来?”
众人纷纷附和,满屋都是逢迎的笑声。
王熙凤眼风扫到马伯庸,脸上笑意未减:“马管事来得正好,西院二妹妹那边的用度,可都记上了?”
“回二奶奶,都记上了。”马伯庸垂着眼回道。
“记上就好。”王熙凤笑得越发和煦,“二妹妹身子重,咱们是该多照应些。只是如今各房都不宽裕,也不好太过特殊,免得旁人说我偏心,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马伯庸只能躬身称是。
从那个暖烘烘、充满欢声笑语的屋子里出来,马伯庸只觉得胸口憋闷,像被什么东西死死攥住,连呼吸都困难。这一桩桩、一件件,看似微不足道,合在一起,却是一张无形的大网,将人越缠越紧,直到窒息。他一个旁观者尚且如此,身在其中的尤二姐,又该如何煎熬?
夜色浓重,他提着灯笼经过西院。那院子里黑漆漆的,只有一扇窗户透出一点昏暗的光,窗纸上映出一个消瘦的、静止不动的身影。
他忽然想起尤二姐刚进府那会儿,虽然也怯生生的,但脸上总还有点活气,眼里也有光。可现在,那点光和活气都快被磨没了,只剩下一具日渐枯萎的躯壳。
最让人心底发寒的是,所有这些折磨,都披着“合情合理”的外衣——用度紧张是事实,下人偷懒是常态,流言蜚语抓不到源头。就算尤二姐豁出去告到贾母面前,王熙凤也只需推说家务繁忙,一时疏忽,至多落个管教不严的轻飘飘罪名,谁能奈她何?
马伯庸长长叹了口气,转身融入夜色里。秋风卷起他的衣袍,寒意直往骨头缝里钻。他知道,这仅仅是个开始,往后的日子,只会更难。而他,一个无足轻重的管事,除了眼睁睁看着,还能做什么?
这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比这秋夜的寒风更刺骨。
回到自己住处,他点亮油灯,铺开纸笔,想将这一日的见闻记下。可笔提在手里半天,却一个字也落不下去。窗外的风呜呜地吹着,像是有谁在低低哭泣。他想起老家的一句俗话:“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尤二姐面对的,何止是暗箭,简直是弥漫在每一口呼吸里的毒雾,躲不开,逃不掉,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一点点被侵蚀,直到彻底消亡。
他吹熄了灯,和衣躺下。黑暗中,尤二姐那憔悴的面容和微隆的腹部在他眼前晃动。那个未出世的孩子,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宅里,又能有几分生机?
马伯庸翻了个身,闭上眼。明天,后天,还有数不清的日子,这软刀子割肉的戏码,会一天天上演。而他,只能做一个沉默的看客,在这无声的酷刑中,感受着那份无能为力的窒息。
这感觉,像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