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亲的正日子，终究是来了。府里上下期盼已久，也惶恐已久。
天色将暮未暮，贾府已换了乾坤。马伯庸立在园门边，竟有片刻怔忪，几乎认不出这日日行走的熟稔地方。
目光所及，皆是灯。琉璃绣球灯、玻璃芙蓉灯、翡翠荷叶灯……形态各异，流光溢彩，将他管着的那几盏寻常彩绸宫灯衬得灰扑扑的。这些灯并非死板地悬着，而是依山石、傍水榭、隐花木，光与影交缠错落，将夜色揉碎，又重缀出一片琉璃仙境。
空气里檀香、沉香与诸多辨不出的名贵香气混杂，浓郁得几乎凝成实质，教人呼吸都沉了几分。远处，丝竹乐声似有还无，更衬得眼前一切虚渺不真。
他定了定神，将那份心惊压回心底，抬脚沿着既定路线巡查。钱槐提着篮子紧跟在后，里头是备用的灯油和几盏小灯。
“曲洞桥上那盏鲤鱼灯，耗油快，半个时辰前才添过，你记着，过一个时辰再去瞧瞧。”马伯庸低声吩咐，视线扫过不远处那盏璀璨的琉璃牡丹灯时，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他记得清点记录上，此灯旁应有一盏辅明的六角宫灯，此刻却不见了。是疏乎，还是……他不动声色，只将这处疑点记于心。
正殿内外，亮如白昼。殿内家具看不真切，唯见紫檀、花梨木器泛出的温润光泽，沉甸甸的。宫女太监垂手侍立，身影在强光下显得有些模糊，那份整齐划一的静默，却透出不容置喙的皇家威严。
偶尔有丫鬟捧着食盒、茶盘从回廊下匆匆走过。剔红的食盒，整玉打磨的茶盘，里头盛着的糕点做得比真花还娇，玉白、粉红，浅浅盛在细腻如雪的瓷碟里。
马伯庸喉咙有些发紧。贾府的富贵他素日深知，可眼前这般，仍是超出了想象。他几乎是本能地在心里盘算开来：
假山尖上那盏巨型琉璃牡丹灯，薄如蝉翼，流光溢彩，怕不得值上百两？够城外庄户人家宽裕过上十年了。
那些宫女太监身上的统一绸衣，虽非顶顶好的，可这么多人，光是这一项……
还有这烧也烧不完的名贵香料……他无声地吸了口气，只觉每一缕飘散的青烟，都带着银钱的味道。
越算，心头越沉。这还只是他眼前这一角。
行至临水敞轩，戏台已铺开大红猩猩毡，几个描画了脸谱的伶人正在后台候场。戏服上的金线银线，在灯下亮得扎眼。他恍惚记起采办上的人提过，这等御前承应的戏班，一日价码……他心口猛地一跳，不敢再深想。
“主管，您看那边……”钱槐压低声音，带着掩不住的兴奋。
马伯庸循声望去，一队太监正捧着各式器物鱼贯进入偏殿。奇巧的青铜香炉、嵌满宝石的盆景、整块水晶雕就的插屏……件件都像是从库房底翻腾出来的老物件，平日绝难一见。这些东西，价值已非银钱可以衡量，那是几代人堆积出的、令人喘不过气的底蕴。
就在他心神为之所夺时，目光无意间掠过一名落在队伍末尾、年纪稍长的太监。那太监腰间系着一块出入宫禁的腰牌，样式普通，但腰牌旁边，却系着一枚小小的、青绿色的佩饰。那佩饰的形制与色泽，与他怀中那枚印章竟有七八分相似！
马拍庸的心跳骤然停了一拍。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状若无事地继续前行，但整个后背都绷紧了。那是什么？是宫内流行的样式，还是……这太监与那印章的原主有关联？
这突如其来的发现让他心神剧震，以至于当钱槐再次紧张地拉他衣袖时，他几乎有此烦躁。
“又怎么了？”
“管事，您看……咱们负责的东角门往蘅芜苑那段路上的灯，怎么……好像暗了一大片？“
马伯庸猛地回头。
果然，方才还灯火通明的一段回廊，此刻竟有七八盏灯同时变得昏黄不明，在四周辉煌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扎眼，如同华美锦袍上突兀的补丁。
这绝非巧合！
灯油是他亲自核算、分配，并由钱槐带着最可靠的人一一添加的。唯一的可能，便是有人在他巡查的间隙，迅速动了手脚！
是冲着他来的。
在他因那太监和印章分神的片刻，对手就精准地给了他一击。
夜风拂过，带着水汽与花香，却吹不散他心头的燥热与那刺骨的寒意。这极致的繁华之下，果然是噬人的陷阱。
他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声音冷静得可怕：“钱槐，你立刻去我们存放备用灯油的厢房，将我单独标记的那一罐清油取来，带上我们的人，一盏一盏，亲自去给那段路上的灯换上。动作要快，但更要稳，不许慌，不许叫。”
他需得立刻补救，但不能显得惊慌失措，那正是背后之人想看到的。
立在暗影里，望着那片被刻意制造出昏暗，再看向远处如梦似幻的流光溢彩，一个冰冷的念头无比清晰地浮现：这烈火烹油般的极盛之景，不仅是耗费银钱的无底洞，更是人性倾轧的斗兽场。每一份璀璨之下，都可能藏着致命的机锋。
这念头如冰锥刺入，让他激灵一下。
眼前的奢华不再让他惶恐，反而激起了他骨子里的狠劲。他不仅要办好差事，更要在这片危险的繁华中，守住自己的阵地，并……找到那太监，弄清印章的线索。
巡查还得继续，危机必须解除。而他的狩猎，也在这一刻，正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