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仪仗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没入夜色,没有预兆,也无告别。喧天的乐曲戛然而止,空气中那股甜腻的香气仿佛瞬间被抽空,只留下一种空洞的寂静,以及……无处不在的、繁华泻地后的狼藉。
站在一片狼藉的园中,马伯庸昨日那股冰令的清醒,此刻与眼前的现实严丝合缝地对接上了。
宫门方向最后一点灯火刚灭,贾府这台方才还精密运转的庞大机器,便像是骤然散了架,发出一阵疲惫而杂乱的嗡鸣。
马伯仁站在园中,一时有些恍惚。
先前那些流光溢彩的灯盏,大多已熄灭,只剩三两盏孤零零地亮着,昏黄的光晕照着满地疮痍。踩满泥印的名贵绸缎揉成一团,弃在廊下;撤下的珍馐美馔堆在角落,甜腻气里已透出些许腐败;碎瓷片在月光下泛着冷硬的微光。仆役们个个面带倦容,呵欠连天地收拾着残局,催促声、抱怨声、器物碰撞的钝响,取代了不久前的丝竹管弦。
“手脚都利索些!这些灯盏仔细收好,磕碰了小心你们的皮!”
“这边的器皿,对,那些金漱盂、玉碗,轻点!清点清楚,一件都不能差!”
“这地上是谁管的?赶紧收拾干净!”
命令还在下,底下人却早已力竭,动作不免拖沓迟缓。马伯庸自己也觉着骨头缝里都透着酸软,却不敢怠慢。他负责的灯火要一一清点回收,器皿也得核对无误才能入库。
他领着钱槐和赵大,在混乱的人堆里穿梭。
清点一盏破损的琉璃灯,他心头便默算一笔修缮费用;每登记一只磕出缺口的玉碗,他眼前就闪过庄户人家一年的嚼用。
在器皿回收处,他看着小厮们将那些几乎全新的金漱盂、银执壶随意堆叠,心中那份源于采买管事本能的、对物资损耗的心疼,与对这般挥霍的深层恐惧紧紧缠绕。
这已不是浪费,这是一种对“物”本身价值的彻底蔑视,是败家的铁证。
他只能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清单上,用一丝不苟的勾画来维持表面的平静。
所有流程总算有条不紊地走完了,数字也都对得上。凤姐儿交代的差事,他办得滴水不漏,挑不出错处。
他甚至能感觉到,不远处同样在指挥收尾的来旺家那几个管事,投来的目光中那份未能抓到他把柄的失望与愈发明显的妒恨。他知道,自己这番“得力”的表现,在主子那里是功劳,在同僚尤其是对头那里,便是新的罪状。这府里,从不容人安稳度日。
当他终于拖着仿佛不属于自己的双腿,站回自己值房外的小院时,远处,下人们仍在零星灯火下忙碌地搬运、清扫。可他心里,却摸不到半分办妥差事的轻松,反倒像是被什么东西给掏空了。
只剩下冷。
一种从心底漫上来,渗进四肢百骸的寒意。
先前所有的不安,所有基于观察和那八个字而产生的预感,此刻不再是飘忽的念头,而是化作了沉重、坚硬的现实,结结实实地砸在心头。
“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这八个字再次浮现,却不再是警醒,而是一纸冰冷的判词。
他亲眼见了这“锦”是如何被随意糟践,这“油”是如何被肆意挥霍。这艘华丽的巨舰,正无可挽回地驶向那个他隐约知晓的、漆黑的终点。
先前想离开,或许还夹杂着对自由身的不甘,对外面世界的向往。此刻,这些都不重要了。
留在这里,等着的不是安稳富贵,是陪葬。是巨舰倾覆时,被那漩涡一并吞噬。他曾沾过手的每一分贾府富贵,将来都可能变成勒紧脖颈的绳索。
这不是臆测,这是他用双眼看过,用算盘打过,用此刻满心的冰凉确认过的现实。
必须离开!
而且要快!
这念头如同冰锥,尖锐无比,带着求生的本能,狠狠楔入脑海。不再是模糊的规划,而是刻不容缓的行动。
这意味着,他不能再被动等待线索出现。那枚印章,那个佩饰太监,他必须更主动、更冒险地去探寻。外面的世界绝非净土,一个没有根底、没有身份的人寸步难行,那枚印意,或许就是他将来安身立命的唯一凭证。
他抬头,望向贾府那在夜色中依旧巍峨森然的院落楼阁。它们曾是他奋力攀爬的目标,小心翼翼维护的安身立命之所。此刻,却只像一座巨大而华丽的牢笼,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气息。
外面的世界固然未知,风险重重,但至少,那里有活下去的可能,有呼吸一口不属于贾府空气的自由。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凉的空气里混杂着未散尽的香料和扬起的尘土味道。他缓缓吐出,一团白雾在眼前散开。
内心最后那点残存的彷徨与侥幸,也随着这口气,彻底消散了。
剩下的,是一片冰冷的坚定,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绝。
他转身,默不作声地走进值房,关紧了门。将门外那片喧嚣过后的狼藉与疲惫,连同那个看似花团锦簇、实则危如累卵的未来,一并隔绝在外。
接下来的路,他清楚了。不为活得更好,只为……活下去。
他闩上门闩,吹熄油灯,却没有立即躺下。而是就着窗纸透进的微光,摸索到床前,蹲下身,手指触碰到那块松动的青砖。砖下,油布包着的银钱触手冰凉。他轻轻掂了掂,远远不够。但此刻,这冰冷的触感却给了他一种奇异的安定感。
他无声地坐在冰冷的床沿,在黑暗中睁大了双眼。
第一步,是更快地攒钱;第二步,是弄清印章的来历;第三步……他需要一条安全离开,并且能消失在众人视线外的路径。
省亲的盛宴结束了,属于他马伯庸的、孤身一人的求生之路,此刻才真正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