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悄然流逝，距离那次飞翼独角兽维修室的拜访已过去数周。江屿辰的身体在不断调整下缓慢回升，肌电信号从紊乱的锯齿波渐趋平稳，受损的运动神经元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流重新传导脉冲。主治医生在最新报告里用初步治愈完毕几个字盖棺定论，但只有知道深夜梦回时依旧会被冷汗浸透的后背——那是神经系统留下的隐秘伤痕，像埋在脊椎里的玻璃碴，在阴雨天便隐隐作痛。比这具需要耐心调养的躯壳更难平复的，是胸腔里那颗早已习惯在硝烟中搏动的心脏，如今正为某种陌生的韵律而紊乱。
苏芷晴的存在，像一道被棱镜折射过的晨光，带着草木与晨露的气息，不容抗拒地渗透进他原本只有硝烟、机油和消毒水味道的世界。她不再是江雨柔相册里那个扎着高马尾的青涩学生。当她穿着米白色针织衫坐在康复室窗边，阳光透过她发梢在病历本上投下细碎光斑时，江屿辰总会想起童年记忆里那株从裂缝中钻出来的野蔷薇。她照顾他时垂落的睫毛，讨论飞翼独角兽引擎参数时突然亮起的眼眸，安静阅读时无意识轻叩桌面的食指关节，甚至蹙眉思考时鼻梁上泛起的细小纹路……这些连精密战术记录仪都未曾捕捉的细节，正像蚀刻刀般在他冰封十年的心墙上，凿开蛛网般蔓延的裂痕。
他开始在每日康复训练后添上隐形的期待——期待下午三点零五分走廊里响起的脚步声，期待保温桶揭开时飘出的竹荪鸡汤香气，期待她讲解量子物理时偶尔蹦出的软糯乡音。上周三苏芷晴因课题组会迟到十七分钟，江屿辰盯着墙上的电子钟，看着秒针走完一千零二十圈，直到听见她带着歉意的抱歉来晚了，才惊觉自己握着康复球的指节已泛白。公寓里没有她留下的《天体演化简史》，没有她泡的、温度刚好在六十五摄氏度的伯爵茶，那些被她坐过的沙发凹陷处，会在暮色里洇出令人心慌的空旷。他甚至开始痛恨自己的听觉记忆，能清晰分辨她脚步声与其他人的不同——那是带着轻快节奏的，像踩在钢琴白键上的声响。
林皓白总能精准捕捉到他望向门口的频率，用胳膊肘撞他肋骨：某人今天没来，某只大型拉布拉多犬就耷拉着尾巴了？江屿辰则是瞪了他一眼让他闭嘴后继续望向门口。
江雨柔则会把削好的苹果塞到苏芷晴手里，朝他挤眼睛：哥，我和皓白去买冰淇淋，你帮我招待学姐呀。他们故意留给他的独处空间，像细密的网，让他无处可逃。当苏芷晴低头轻笑说你妹妹真可爱时，江屿辰能听见自己血液冲上耳廓的轰鸣，只能假装整理训练器械，却在金属支架的反光里看见自己发烫的耳根。他恼火这种失控——曾在枪林弹雨中保持心率稳定的战士，如今会因为一句无心的笑语乱了呼吸节奏，这种认知让他感到羞耻，却又在她递来温水时，贪恋那指尖相触的两秒温热。
然而，越是清晰地意识到这份情感的重量，江屿辰内心的痛楚就越是剧烈。就像左手攥着烧红的烙铁，右手握着冰锥，两种极致的痛楚在胸腔中央反复拉锯。某次深夜他从噩梦中惊醒，冷汗浸湿的睡衣贴在背上，梦里是战友在爆炸中模糊的脸。黑暗中他摸到床头柜上的相框，那是苏芷晴送他的星图——她说猎户座β星的光需要经过640年才能抵达地球，就像有些温暖，需要跨越漫长的黑暗才能被感知。相框冰凉的玻璃硌着掌心，他突然将它倒扣在桌面，仿佛多看一秒，那些被他刻意尘封的血腥记忆就会玷污这份纯粹的光。
而苏芷晴呢？她是京都大学最年轻，最优秀的博士生，是在《自然》子刊发表过两篇论文的天才学者。她的世界里有薛定谔方程的优美解，有同步辐射装置的蓝色辉光，有导师拍着她肩膀说下一个诺贝尔奖候选人的期许。江屿辰曾在她实验室外等她下班，看见她穿着白大褂站在巨大的光谱仪前，侧脸被仪器的冷光勾勒出柔和的轮廓，讨论数据时眼里闪烁的光芒比任何星辰都亮。她应该拥有这样的人生：在窗明几净的实验室里探索宇宙奥秘，在学术会议上与同行谈笑风生，在某个阳光明媚的午后，被一个能陪她逛遍世界天文台的普通人牵着手。而不是被他拖入充斥着暗杀、背叛和无休止战斗的深渊——他的拥抱里永远带着枪油味，他的吻可能随时被紧急任务打断，他的未来，或许明天就会变成阵亡通知书上的冰冷文字。
远离她，这才是对她最好的保护。这个念头像淬了毒的冰锥，每天凌晨三点准时刺穿他的心脏。他开始刻意缩短相处时间，康复训练结束就躲进房间，用不断的研究麻痹自己。某次苏芷晴带着亲手做的蔓越莓饼干来看他，他隔着门说今天任务重，透过防爆玻璃，他看见她眼里的光一点点暗下去，像被风吹灭的烛火。那天深夜，他在房间的地板上蜷缩成一团，咬着手臂才没让呜咽声溢出喉咙——他宁愿忍受切肤之痛，也想守住那道曾照亮他深渊的光。
可是，每当她带着歉意重新出现在他面前，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递来新的星图打印件，他心底那道名为的堤坝就会瞬间决堤。上周暴雨夜，他旧伤复发疼得蜷缩在床上，门铃突然响起。打开门时，苏芷晴浑身湿透地站在雨幕里，怀里紧紧抱着一个保温箱，听雨柔说你可能不舒服，我炖了驱寒的姜母鸭。她发梢滴落的水珠砸在他手背上，冰凉的触感却烫得他心脏抽搐。那天晚上，她坐在他床边，用温毛巾帮他擦拭冷汗，轻声念着天文学论文，窗外的雷鸣和她的声音交织成奇异的安魂曲。他闭上眼睛，贪婪地呼吸着她发间混着雨水的栀子花香，第一次允许自己幻想：如果能一直这样，该多好。但当她的指尖无意间划过他胸口的弹痕时，那份短暂的宁静立刻被恐惧撕碎——他猛地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她蹙眉，你该走了。看着她受伤又困惑的眼神，他在心里一遍遍地说对不起，却连嘴唇都不敢动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