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沉甸甸地压着江面。
浩渺的大江之上,一艘航船正破开幽暗,缓缓前行。
船舷两侧透出的点点灯火,在平静如镜的江面上投下摇曳的光斑,如同沉入水底的星子。
沈言与曹宽二人就站在甲板上,曹宽看着眼前的这个锦衣卫,眼神莫名。
虽然不清楚沈言是如何得知彭城之事的,但沈言却赶走了跟踪自己的锦衣卫,更未对自己表现出敌意。
这份莫测的姿态,竟在曹宽心中催生出一丝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感到惊异的信任。
连日来的亡命奔逃,彭城十万冤魂的哀嚎如同跗骨之蛆,日夜啃噬着他的心神,令他形销骨立,寝食难安。
在沈言的追问之下,曹宽也不知道自己是一个什么样子的心态,将彭城之事说了出来。
压抑了这么久,一开口,曹宽就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再也关不上了。
沈言静立一旁,宛如一位沉默的倾听者,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映着江水的微光。
曹宽说话之时,双手一直护在胸口,想来是胸口衣襟当中藏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说到悲愤处,他眼眶赤红,猛地一拳砸在冰冷的船栏上,发泄着心中的愤懑。
沈言注视着滚滚的江水,突然道:“曹大人,就算你进了金陵城,又见到了陛下,也不一定会成事儿的。”
曹宽身子一僵,锦衣卫已经得知彭城的事情,陛下那边定然也是知晓的,纵使如此,朝廷对彭城之事还是保持了沉默,看样子,陛下已经做了选择。
他沉默了许久,怅然道:“彭城十万百姓冤屈,尽数系于我一身,我总要试一试的。”
“天理昭昭,镇北王枉顾人命,我就算是拼了这条命,也要博上一博!”
沈言回转脑袋,对着曹宽,语气凝重道:“在陛下甚至是镇北王的眼中,你这条命真的不值钱!”
“你这一闹,说不定还会背负上枉告当朝王爷的罪名!”
“不管你成或者不成,陛下绝对不会放过搅乱朝堂平衡的人。”
曹宽知沈言说的是实话,脸上没有任何的犹豫,只是说道:“从我下定决心来金陵的时候,就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
“我死不足惜,但是彭城的冤屈不能不申。”
“每每闭眼,满目皆是百姓浑身血污、死不瞑目的惨状……此情此景,锥心刺骨,叫我如何安枕?
沈言收回视线,淡淡道:“这个世界,有多少能力就做多少事。”
曹宽打断沈言说话,接话道:“最有能力的人已经做出了他的选择,而我,只是做了我要的选择而已!”
沈言知道曹宽说的是永乐帝,从对齐王的处置上来看,沈言就已经知道永乐帝想要维持朝堂的平衡,以及边境的安稳。
对于彭城的事情,永乐帝严令不得传出任何的风声。
而且朝廷已经开始从各地抽调百姓前往彭城,重建彭城了。
可曹宽一旦到了金陵,这块遮羞布就会被生生撕开,先不说镇北王会如何,永乐帝的颜面肯定会被天下人踩在脚底下。
届时,永乐帝震怒,不是一个曹宽的性命可以平息的。
而且还会将永乐帝与镇北王摆到对立面上。
纪知轩会出现在清风渡口,十有八九是奉了朱高燧的命令。
而自己废了纪知轩,救下曹宽的消息相信很快就会传到了朱高燧的耳中。
以朱高燧的行事手段,他或许会在金陵城门口等着自己。
思虑至此,沈言心中有了决断,沉声道:“曹大人,我可以将你送到金陵城,保证你毫发无损地进城,但是之后就要靠你自己了!”
曹宽闻言,先是一怔,随即后退两步,整了整衣冠,对着沈言,深深一揖到底,腰背弯折如弓,“下官替彭城的百姓谢过沈大人。”
沈言不置可否,只是看着江水迢迢。
......
徽州府距离金陵城不算太远,若是快马加鞭的话,顶多一日半的光景就能赶到。
褚风一路骑着快马,各个驿站换乘,终于在一日之后,赶到了金陵城。
他进了城,直接奔赴赵王府。
朱高燧刚从宫里出来,此刻正在书房内内练字。
褚风得了允准,进了王府,直奔书房。
“王爷!”褚风单膝跪地,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看到褚风,朱高燧有些惊讶,皱眉道:“曹宽抓回来了?”
褚风双膝跪地,额头磕在青砖上,“属下......无能!”
朱高燧手中狼毫一顿,墨汁在宣纸上晕开一小团污迹。
他缓缓抬眸,目光如冰锥般刺向褚风,“发生了何事?”
褚风闷声道:“属下遇到了沈言!”
沈言?朱高燧眉峰蹙起,“仔细与我说说!”
褚风急忙将清风渡口发生的事情,毫不保留地告诉了朱高燧。
朱高燧脸色变得凝重起来,他没有想到沈言这么快就从嵩山回来了,更是抢在锦衣卫之前找到了曹宽。
他将手中的笔搁下,“沈言他们是坐船来的?”
褚风点头,“正是!”
“算算时日,大概明日午后回到金陵码头!”
朱高燧摆了一下手,“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褚风不敢起身,头埋得更低了。
“还有何事儿?”朱高燧的声音已透出明显的不耐。
“纪知轩被沈言废了!纪大人那边.......”
“废了便废了!”朱高燧冷嗤一声,语气里没有丝毫温度,“一个废物,何须挂心?滚出去!”
褚风跪在地上往后挪去,走出书房之后,小心地关上了房门。
室内重归寂静,朱高燧的目光落回书案上那幅被墨污损的字,指尖划过那晕开的墨迹,眼神幽深难测,喃喃道:“沈言啊,你可莫要让我难办啊。”
一日后,金陵码头!
船只缓缓靠岸,周三少带着蓝月瑶率先下船,按照沈言的吩咐直接回家。
陆三金等人想要将曹宽的货物搬下来之时,曹宽走上去,指着货物道:“陆当家,这些货物不是什么好东西,就送给龙门镖局吧。”
“这怎使得?”陆三金大惊,连连拒绝。
曹宽拍了拍陆三金的袖子,笑容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释然,“我也用不到这些了啊!”
说罢,不等陆三金反应,曹宽就已经走下了船,与站在不远处的沈言汇合,而后一同朝着金陵城而去。
陆三金站在码头上,望着两人渐行渐远的背影,眉头紧锁,心头疑云密布。
这沈兄弟何时与曹先生这般熟络了?
不会出什么事情吧!
他略一沉吟,对镖师们吩咐道:“你们将货物卸下,在城里寻个妥当地方安置等我。”
言毕,自己则紧了紧腰间长剑,迈开大步,朝着沈言与曹宽消失的方向,疾追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