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过后,苏姝姝的日子仿佛一池春水,表面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她依旧每日里看花、赏景、晒太阳,慵懒地窝在院中那张香檀木贵妃榻上,像是要将前些时日耗损的精神气儿都靠这暖阳补回来。
身侧的小几上,一盏清茶氤氲着热气,几碟精致的点心散着甜香,她半阖着眼,任由光影透过繁茂的枝叶,在她素雅的衣裙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这日,若曦来了。
她如今常随着十四爷出入,眉眼间较之以往更添了几分飞扬的神采与少女的娇羞。
她挨着苏姝姝坐下,捡了些近日听闻的趣事说来解闷,说着说着,便压低了声音,透出几分隐秘的味道。
“姐姐可知,九爷触了万岁爷的逆鳞了。”若曦声音轻轻,如同耳语,“听说被万岁爷狠狠斥责了一番,责令禁足府中反思己过,还严令他往后不得再插手商业,与民争利。”
苏姝姝捻着绣帕的手微微一顿,随即又恢复如常,只淡淡“哦”了一声,仿佛听着什么不相干的闲篇。
若曦见她兴趣不大,却忍不住继续道:
“九爷可是八爷最得力的‘钱袋子’,这一倒,八爷那边怕是艰难了许多。
听闻近日在朝堂上,八爷一党屡屡受挫,很是被动呢。”
听到这里,苏姝姝终于从贵妃榻上稍稍撑起身子,胳膊支着软枕,露出一截皓腕。
她侧过头,眸中带着好奇,问道:
“九爷、八爷皆受了万岁爷斥责,那……十四阿哥呢?万岁爷可曾迁怒于他?”
提及十四阿哥,若曦脸颊倏地飞起两抹红云,眼神闪烁间带着难以掩饰的甜蜜与羞涩,声音也不自觉地软糯下来:
“他呀……皇上倒是没什么责罚,只让他安心准备嫁娶之事,如今只在兵部挂个闲职,清闲得很。”
苏姝姝将她这小女儿情态尽收眼底,唇角不由得弯起一抹了然的笑意,打趣道:
“看你这样子,春风满面,想来与十四爷相处得极好。”
“姐姐……”若曦本就红润的脸颊更是烧得厉害,娇嗔一声,垂下头去,那嘴角却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
她整个人仿佛浸在了温热的蜜糖里,由内而外地散发着一种甜丝丝的幸福感,连周围的空气都变得暖融起来。
苏姝姝静静地望着她,目光柔和,却隐约藏着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复杂。
她忽然开口,语气是少有的郑重:
“若曦,姐姐希望你此生能得安稳,无灾无祸。
但姐姐更希望,你能真正的快乐。”
若曦闻言愣了一下,抬起眼,有些不解姐姐为何突然如此郑重其事,可那话语里的关切却真真切切地熨帖着她的心窝,暖意融融。
她用力点头,眼神坚定:
“姐姐,我明白。
十四爷他……待我极好,我很知足。
我也会好好待他的。”
她说这话时,眼神清澈而真诚。
或许偶尔,那个冷清的身影还会在心底一闪而过,但对比十四爷那般毫无保留、炽热专注的情意,她心中充盈的是一种在四爷身上从未感受过的踏实与安心。
她看着苏姝姝恬淡的侧颜,阳光为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美得有些不真实。
若曦的心思转了转,忽然又想到了另一个人。
她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试探着问,语气带着几分迟疑与不赞同:
“姐姐……那,你对八爷呢?
你们……真的再无可能了,不会和好了吗?”
她想起自己与八爷那段无疾而终的情愫,那时八爷曾说,对姐姐的感情与对自己的是不同的,言语间多有亏欠之意。
可自他们分开后,八爷似乎反倒对姐姐愈发上心起来。
这在若曦看来,不过是八爷在她这里求而不得后,又转头去向姐姐示好求爱的伎俩,着实令人不齿。
苏姝姝闻言,竟是微微一怔,随即面上浮现出一种近乎纯然的纳闷,她转过头,看着若曦,反问道:
“和好?我与他,何曾有过什么‘好’的时候吗?”
若曦被她问得一噎,仔细回想,姐姐与八爷之间,似乎从来都是相敬如“冰”,疏离淡漠,何来恩爱可言?
她不禁“噗嗤”一声笑出来,心头的些许阴霾也随之散去:
“姐姐说的是!是我想左了,哪有什么要和好的时候呢!”
苏姝姝不置可否地摇摇头,似乎懒得再谈论这个话题,重新躺了回去,调整了一个更舒适的姿势,闭目享受起阳光的抚慰。
若曦静默了片刻,看着姐姐这般云淡风轻的模样,又想起近日朝堂的风波,忍不住轻声问:
“姐姐就一点也不担心九爷此番境遇吗?毕竟……”
苏姝姝连眼睛都未曾睁开,语气慵懒而疏淡,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毫无关系的琐事,只有那微微拖长的尾调,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幽冷:
“不值当。”
三个字,轻飘飘的,却斩钉截铁,再无转圜。
若曦识趣地不再多言。
她看着姐姐安然惬意的模样,自己也仿佛被这份闲适感染,整个人彻底放松下来,学着姐姐的样子,并肩躺在贵妃榻上,一同沉浸在这片温暖而宁静的阳光里。
远处似乎有细微的花香随风送来,时光在这一刻,显得格外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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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郊庄子。
书房内,气氛却与那院的慵懒闲适截然不同,冷凝得仿佛结了一层寒冰。
胤禛负手立于窗前,背影挺拔却透着寒意。
面前的桌案上,摊开着几张写满密信的纸张。
高无庸垂手躬身站在下首,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查清楚了?背后有福晋的手笔?”
胤禛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比发怒更令人心惊。
高无庸头皮发麻,小心翼翼地斟酌着用词,试图转圜:
“回爷的话,确有些痕迹……福晋主子许是、许是担忧爷,才一时心急,办了糊涂事……”
他的话被胤禛一声冰冷的冷哼骤然打断。
“担忧?”胤禛转过身,眸光锐利如刀,直刺人心,“皇阿玛圣明,未尝不知她也在其中推波助澜。
如今宫里风平浪静,不过是暂不发作,给爷留几分颜面。
但爷不能,也绝不会当做无事发生。”
高无庸低下头,不敢接话。
胤禛沉默片刻,眼中划过一丝决断,冷声吩咐道:
“福晋近日管理家事,想必是过于劳累,以致心神不宁。
即日起,让侧福晋年氏协助福晋,分管府中中馈,为福晋分忧解难。”
这道命令,不是体恤,而是直接分走了福晋手中的权柄。
高无庸心中凛然,立刻应道:“是!奴才这就去传爷的话。”
待高无庸躬身退下,书房内重归寂静。
胤禛独自坐在椅上,目光再次落在那几张密信上,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良久,他竟是轻轻吁出一口气,紧绷的神色缓和些许,心底涌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庆幸。
他庆幸此番赏花宴上的风波,明面上针对的是若曦,皇阿玛虽恼怒,却并未深究到底,否则牵扯出的,绝不止如今这些。
他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了那一夜。
烛火摇曳的内室,他将她困于方寸之间,近乎偏执地伏在她身前,逼迫着她,一遍又一遍地发誓,永远不得离开他。
而她眼尾泛着动人的红晕,眸中水光潋滟,却始终倔强地咬着唇不肯松口,直至最后意识迷离的时刻,才难以自抑地呜咽出声,承诺道和离后,此生便只他一人。
彼时,他只为这近乎野蛮的完全占有而兴奋狂喜,以为终于得到了她的承诺。
可现在细细想来,她那看似被逼至绝境的承诺,何尝不是一种冷静到极致的反击与督促?
她是在用这种方式,逼着他助她彻底斩断与旧日的牵扯,尽早将老八一派彻底摁下去。
唯有如此,她给出的承诺,才有实现的可能。
好一个兰侧福晋……
胤禛眸光暗沉,眼底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最终尽数化为一片深沉的坚决。
他收敛起所有心绪,拿起那几张密信,移至旁边的烛台之上。
跳跃的火舌贪婪地舔舐着纸张边缘,迅速蔓延,将其上的字迹吞噬殆尽,化为蜷曲的灰烬。
一股纸张燃烧特有的刺鼻气味在沉寂的空间里弥漫开来,映照着他幽深的瞳孔,明明灭灭。
他必须更快,更狠,更万无一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