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园内,灯火璀璨,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
富察·容音端坐于上首,身着象征正宫身份的明黄色常服,妆容精致,气度雍容。
她面上始终挂着得体而温婉的笑意,与身旁的太后轻声细语,一切看起来都是那般和谐美满,花团锦簇。
太后今日显得格外慈祥和悦,看向皇后的目光充满了欣慰与期待,言语间尽是关怀。
容音亦是以同样和煦的笑脸回应,只是无人知晓,那宽大吉服袖摆之下,她的指尖正微微用力地掐着掌心,试图压下内心深处那一丝莫名的不安与心悸。
这不安并非空穴来风,自她有孕以来,身子总觉比从前更要惫懒沉重些,今日赴宴前,那股隐隐的不适感似乎又加重了几分。
长春宫内,此刻却是一片与御花园喧闹形成鲜明对比的寂静。
尔晴独自站在正殿廊下,并未随行赴宴。
夜风微凉,拂动她鬓边的碎发。
廊檐下悬挂的宫灯散发出氤氲柔和的光晕,将她的面容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
她微微仰头,望着墨色天幕上那轮被薄云遮掩、显得有几分清冷的弦月,眼眸微垂,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小片阴影,那眸光深处,是无人能懂的复杂与幽深,仿佛在静静等待着什么,又仿佛在无声地预演着既定的命运。
一阵沉稳的脚步声自身后由远及近,打破了这片寂静。
傅恒心中记挂着有孕的姐姐,下意识地便走到了长春宫。
走近时,他一眼就看到了廊下那道纤细的身影。
她独自站在那里,仰首望天,侧影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孤寂,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神秘。
她的面容在光影交错间明明灭灭,那双平日里或清冷或带着讥诮的眸子,此刻盛满了他完全看不懂的情绪,像是怜悯,像是叹息,又像是一种洞悉一切的悲悯。
察觉到有人靠近,尔晴视线回转,精准地落在了来者身上。
看到是傅恒,她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了然,随即又被更深的复杂情绪取代。
在原主那些混乱而清晰的记忆碎片中,正是这个夜晚,皇后在御花园家宴上受惊,从高台跌落,不仅失去了腹中的孩儿,更因此大病一场,几乎耗尽了半生心力。
而此刻,造成这一切的“意外”恐怕正在上演,或者……即将发生。
想到那个待她不算刻薄,甚至称得上宽和的皇后,想到她即将面临的锥心之痛,尔晴心底不受控制地升起一股强烈的怜悯。
当她的目光与傅恒相遇,清晰地捕捉到他眸中那一闪而过的、连他自己或许都未曾察觉的惊艳时,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划过脑海。
她忽地笑了,那笑容在灯下绽开,带着几分刻意营造的柔弱与忧心,与她平日给人的感觉截然不同。
“傅恒大人,”她声音放得轻软,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皇后娘娘此刻正在御花园小宴上,只是……不知为何,我这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安稳不下来。”
她微微蹙起秀眉,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娘娘如今胎象虽由太医调养着,但终究不算十分稳固,人多眼杂,奴婢实在放心不下……
傅恒大人是娘娘的亲弟,可否劳您大驾,去宴席上瞧一瞧?”
傅恒闻言,眉头下意识地蹙紧。
他看着面前这位大宫女,她眼中满是对姐姐的担忧,情真意切,话语合情合理,挑不出错处。
然而,不知为何,他心里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这种不对劲,并非源于她话语的内容,而是源于她此刻的神态,那种刻意放软的语调,以及那双看似担忧的眼眸深处,似乎还隐藏着别的、他无法解读的东西。
“皇后娘娘去赴宴,身边自有宫人随行…”傅恒并未立刻答应,反而目光锐利地看向尔晴,带着审视,“你既是皇后身边最得用的大宫女,深知娘娘胎象重要,为何此次没有跟随前去伺候?”
尔晴心中不耐,不想与他多做无谓的纠缠和解释。
命运的车轮滚滚向前,她只是试图在缝隙中投下一颗小小的石子,至于能否激起涟漪,改变什么,她并无十足把握,也不愿过多暴露自己。
她面色淡了下去,转身便要离开,只留下一句听似平静却暗含深意的话:
“傅恒大人去或不去,那是您的选择。”
说完,她毫不留恋地抬步欲走。
然而,手臂却猛地被人从后方拽住!
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传来,带着强势的力道,让她胳膊感到一阵微痛。
“站住…”傅恒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把话说清楚,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他不是傻子,尔晴话里话外那意有所指的暗示,以及她此刻急于脱身的态度,都让他心中的疑云越来越重。
他不能就这样放她离开,尤其是在涉及他姐姐安危的事情上。
尔晴停下脚步,回头,视线先是落在傅恒紧握着自己胳膊的那只宽大手掌上,他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她顺着那手臂往上,目光缓缓移,最终对上了傅恒带着探究和厉色的眼眸。
傅恒顺着她的视线下移,也看到了自己逾矩的手,正想松开,目光却不期然撞近了她低垂的眼帘。
灯下看美人,尤胜三分。
他这才注意到,她有着极为纤长浓密的睫毛,此刻微微颤动,像两把小扇子,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两人距离极近,他甚至能闻到她身上传来的一缕极淡的、不同于宫中常用熏香的清雅气息。
这认知让他心头一跳,像是被烫到一般,忙不迭地松开了手,甚至下意识地往后微退了半步,有些不自在地撇过头去。
就在他心绪微乱之际,一声极轻的笑声传入了他的耳中。
那笑声清脆,如同玉珠落盘,却又仿佛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勾人心魄的妩媚。
傅恒还未及反应,便感觉到一道身影靠近。
尔晴非但没有因他的退却而远离,反而上前一步,仰起那张在灯光下更显莹白如玉的小脸,直直地看着他。
她的目光大胆而直接,带着一种他从未在她眼中见过的、混合着调侃与某种恶意的光芒,仿佛要看清这个让原主喜塔腊·尔晴爱而不得、最终因爱生恨的男人,皮囊之下究竟藏着怎样的灵魂。
下一秒,更让傅恒震惊的事情发生了。
尔晴竟然伸出手,纤纤玉指直接拉住了他胸前官服的衣襟,微微用力,迫使他不得不低下头,与她靠得更近!
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傅恒几乎要立刻拦下她这大胆妄为的举动,却在她接下来的动作和话语中僵住了身体。
尔晴踮起脚尖,温热的气息凑近他的耳廓,用一种刻意压低的、带着缱绻意味,却又分明充满了戏谑和恶作剧的语调,一字一句清晰地送入他耳中:
“傅恒大人……你这般慌乱,倒让奴婢糊涂了。
你钟情的,不是辛者库那位胆大包天、敢爱敢恨的魏璎珞魏姑娘吗?
怎么如今看来……倒像是不像了呢?”
她的话语如同羽毛,轻轻搔刮着他的神经,带着致命的挑衅,“瞧,大人的耳朵……都红透了呢……”
话音未落,她竟恶作剧般地,朝着他敏感的耳廓,极轻、极快地吹了一口气。
那温热、潮湿、带着酥麻触感的气息,如同一点星火,瞬间点燃了傅恒全身的血液。
他瞳孔骤然紧缩,大脑一片空白,几乎是凭借本能,猛地一把推开了几乎贴在自己身上的尔晴!
“你——!”他声音带着惊怒交加的沙哑。
尔晴被他这一推,脚下踉跄着向后倒去。
傅恒在推开她的瞬间就已后悔,眼见她要摔倒,几乎是条件反射地,长臂一伸,再次精准地抓住了她的手腕,用力将人往回一带!
尔晴轻呼一声,不受控制地被这股力道拽回,整个人因着惯性,结结实实地撞入了傅恒坚实宽阔的胸膛之上!
隔着几层衣料,她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胸腔之下,那颗心脏正以一种完全失序的、激烈狂乱的节奏,“咚咚”地撞击着,震得她耳膜发颤。
一抹得逞的、带着冷意的笑,几不可察地浮现在尔晴嘴角。
但她很快便收敛了情绪,借着站稳的力道,迅速后退一步,彻底拉开了两人之间这过于暧昧的距离。
她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衣袖,面上已恢复了之前的平静,甚至带着几分疏离的正色,仿佛刚才那个大胆挑逗的人根本不是她:
“傅恒大人,现在……是否该先去御花园宴席上,瞧一瞧皇后娘娘了?”
傅恒看着她瞬间变回恭谨模样的脸,再回想方才她那判若两人的举动与话语,只觉得一股郁气堵在胸口,上不来也下不去。
她的话,她的行为,像一团迷雾,将他紧紧缠绕。
然而,姐姐的安危终究占据了上风。
他深深地看了尔晴一眼,那目光复杂难辨,最终什么也没说,猛地转身,步履匆匆,迅速离开了长春宫,朝着御花园的方向疾步而去。
尔晴看着他消失在宫门外的背影,嘴角那抹刻意维持的平静弧度缓缓落下,眼底重新弥漫起那片幽深的雾霭。
果然,不过两盏茶的功夫,长春宫外便由远及近传来了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惶急的催促声以及压抑的哭泣声,打破了夜的宁静。
尔晴眸光一凛,立刻从殿内快步走出。
刚至院中,便看到傅恒脸色苍白,额角带汗,打横抱着双目紧闭、面色惨白如纸的皇后娘娘,步履凌乱却异常坚定地快步冲了进来,口中厉声喊着:
“太医!快传太医!”
长春宫内顿时乱作一团。
早有机灵的小太监飞奔去请太医。
尔晴镇定自若,指挥着慌乱的宫女们。
而后她一把拉住跟在后面、已经吓得六神无主、只知道掉眼泪的明玉,将她带到廊柱旁,声音刻意压得低沉而冷静:
“先别只顾着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皇后娘娘怎么会这样?”
明玉被她冷静的语气感染,用力吸了吸鼻子,强忍哽咽,断断续续地回道:
“宴席上……原本一切都好好的,不知怎么的,突然……突然就从四面八方飞来了好多蝙蝠!
黑压压的一片,直往人身上扑!娘娘当时正与太后说话,受了惊吓,脚下不稳,险些……险些就从那高台上跌下来!”
她回想起那惊险的一幕,声音都在发颤,“还好……还好傅恒大人赶到了,千钧一发之际冲了上去,及时接住了娘娘……不然……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说完,又忍不住落下泪来。
尔晴听着,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她不耐地“啧”了一声,拉着明玉又走远了几步,避开往来宫人,冷声质问,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
“赴宴之前,我是怎么叮嘱你的?
皇后娘娘胎象不稳,需得万分小心,要你务必寸步不离地跟在娘娘身边,眼睛都不能错一下!
你当时是如何答应我的?”
明玉被她的气势慑住,也自知有亏,慌忙擦着眼泪辩解道:
“我……我原是紧紧跟在娘娘身后的,一刻也不敢松懈。
可……可那蝙蝠来得实在太突然,数量又多,飞得又快,直扑人脸面!
我下意识地就先去挥开娘娘身前的蝙蝠,保护娘娘不被伤到……可谁知,刚挥开,再一回头……就……就看到娘娘已经往后倒了,傅恒大人正飞身去接……”
她的话语里充满了后怕,却也明白自己确实未能完全尽到责任。
就在这时,一道饱含怒意与威严的声音如同惊雷般在院中炸响,带着帝王之怒的冰冷压力:
“长春宫宫女明玉,看护皇后不利,致使皇后受惊涉险!
给朕跪在这里好好反省!没有朕的允许,不许起来!”
众人回头,只见皇帝弘历面色铁青,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龙袍的下摆因过于急促的步伐而微微扬起。
他看也没看跪了满地的宫人,目光直接投向寝殿方向,眼中是毫不掩饰的焦灼与震怒。
明玉听到皇帝的声音,看到那明黄色的身影,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
尔晴也立刻转身,依礼屈膝,口中道:
“奴婢参见……”
“什么时候了!还在这里行这些虚礼!”弘历看也没看她,烦躁地一挥手,语气冰冷,“滚进去好好看着皇后,皇后若再有半点差池,朕连你一并治罪!”
尔晴抬起眼,恰好看到落后一步的李玉正在皇帝身后,拼命地朝着她使眼色,示意她赶紧照做,莫要在此刻触怒龙颜。
她乐得不用行全礼,目光扫过一旁吓得几乎瘫软的明玉,脚步顿了顿,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迅速应了声“是”,便快步跟上了皇帝的脚步,朝着皇后寝殿内走去。
傅恒安排好太医,正从寝殿内退出,他看着尔晴低眉顺眼、却步伐沉稳地跟在盛怒的皇帝身后步入内室的背影,再联想到她之前那番意有所指的话语和反常大胆的举止,眼眸深处,不禁划过一抹极深的、难以言喻的深思与探究。
今夜之事,真的只是意外吗?
尔晴……她到底知道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