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泼洒在紫禁城巍峨的宫墙殿宇之间。
外围的侍卫住所区域一片寂静，唯有巡夜侍卫规律而沉重的脚步声，偶尔划破这片宁静。
傅恒卸下腰刀，解下外袍，将其整齐挂于衣架之上。
一日值守结束，疲惫渐渐漫上四肢。
他习惯性地扫视同屋，却发现海兰察的床铺依旧整齐如初，被褥方正，显然尚未归来。
这个时辰，早已是休憩的时刻。
傅恒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脑海中瞬间闪过数个念头，最终定格在养心殿外那抹浅碧色身影与海兰察窘迫的模样上。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与疑虑，驱散了方才的倦意。
他在原地静立一瞬，终究还是转身，悄无声息地再次推门而出，融入了沉沉的夜色里。
宫道漫长而寂静，月光被高耸的宫墙切割，投下大块大块浓重的阴影。
傅恒凭着直觉与对宫中路径的熟悉，朝着靠近内廷边缘、更为僻静的角落寻去。
果然，在一处月光几乎无法触及的转角之后，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前方不远处，两个几乎依偎在一起的人影。
傅恒的心猛地一沉，立刻后退半步，将自己完全隐藏在宫墙投下的阴影之中，放缓了呼吸。
他的目光，如同锐利的鹰隼，穿透昏暗的光线，死死锁住了那两人。
那抹纤细熟悉的身影，正是尔晴。
她似乎轻声说了句什么，随即，竟主动向前一步，整个身子柔若无骨般，靠在了对面那高大挺拔的海兰察的胸前。
手臂，自然而然地环上了海兰察的腰身。
傅恒的呼吸在那一刹那彻底停滞，胸腔里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闷痛难当。
眸光瞬间幽暗下去，比这宫墙的阴影更沉、更冷，死死盯着那紧紧贴合在一起的两人，指节因用力而泛着青白。
宫道那头，尔晴将脸颊轻轻贴在海兰察坚实却略显紧绷的胸膛上，耳畔传来他失了节奏、如同擂鼓般急促有力的心跳声。
这纯然生涩的反应，显然取悦到了她。
黑暗中，无人得见的唇角，勾起了一抹愉悦的弧度。
海兰察浑身僵硬，如同被点了穴道。
怀中温香软玉，鼻息间萦绕着她身上那股独特的、清冽中带着一丝暖意的幽香。
他心跳如狂，呼吸都不自觉地急促了一分，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紧张和窘迫，低声道：
“尔、尔晴……我们这样……是不是……太快了些？”
这突如其来的亲密，让他如同行走在云端，飘飘然却又惶恐不安，生怕唐突了她。
尔晴闻言，略略松开了些环抱他的力道，仰起小脸，在他胸前依赖般地蹭了蹭，复又抬起，借着远处宫灯极其微弱的光晕，她能让他看清自己脸上那恰到好处的委屈与不安，声音也带上了几分楚楚可怜：
“你……你是觉得我这般行事，太过轻浮吗？”
说完，见他只是怔怔地看着自己，没有立刻回应，尔晴随即松开手，站直了身子，作势就要转身离去，语气也带上了几分冷漠：
“既如此，是我自作多情了，我这就回去，往后……”
“别！”海兰察察觉到她语气中那丝若有若无的哭腔，心头顿时一慌，什么顾虑、什么惶恐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急忙伸手拦住她，语气急切地解释，带着笨拙与真诚：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怎么会觉得你不好？
我只是……只是有些不敢相信……你这样好的姑娘，怎么会……怎么会瞧得上我……”
他越说声音越低，脸颊在黑暗中烧得滚烫，那份不自信与受宠若惊，情真意切，毫无作伪。
尔晴背对着他，佯装抬手擦了擦眼角并不存在的泪痕，听到他这般着急的解释，心底那点恶作剧得逞的快意更盛，几乎要忍不住笑出声来。
她重新转过身，主动拉过海兰察因紧张而微微汗湿的大手，声音放得极轻、极柔，仿佛羽毛搔刮在心尖：
“如果你不在意我曾被富察大人拒婚，惹人笑话，那我又有什么好在意你的家世是否足够显赫？”
她顿了顿，仿佛怕他不信，又向他靠近了些，仰起的脸庞在微光中显得格外莹白动人，眼眸里盛满了缱绻柔情，专注地凝视着他：
“更何况……你和他们，都不一样。”
这最后一句话，她声音极低，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飘忽。
仿佛透过他，看到了某个久远记忆中、同样带着几分直率气息的影子。
十三………
海兰察何曾听过这般直白又动人的“情话”，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耳尖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心跳快得像是要挣脱胸膛的束缚。
他连忙表态，语气激动又带着安抚：
“我、我才不在意那些，是傅恒他没眼光，他根本不知道你的好。”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尔晴那红润白皙、仿佛带着诱人光泽的脸颊，一股前所未有的勇气与冲动涌上心头，手臂不再僵硬，而是顺从心意，用力地、紧紧地圈住了她纤细的腰。
那力道，仿佛要将她揉碎，融入自己的骨血之中，再也不分开。
尔晴感受到他有力的拥抱，见他终于不再退缩，而是给予了热烈的回应，眸中算计的光芒微微一闪，被一种更亮的光芒所取代。
她趁热打铁，伸出纤纤玉手，轻轻拉住海兰察胸前侍卫官服的前襟，微微用力示意。
海兰察顺从地低下头。
尔晴踮起脚尖，仰起脸，将自己柔软微凉的唇瓣，如同蜻蜓点水般，印在了他因紧张而紧抿的唇角。
一触即分。
海兰察仿佛被一道突如其来的闪电击中，整个人彻底僵住，大脑一片空白。
所有的感官似乎都集中在了唇角那转瞬即逝的、柔软而微凉的触感上。
他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眯着眼、睫毛微颤的尔晴，完全不知该作何反应。
尔晴见他这般呆愣，心中暗笑。
她再次凑近，这一次，目标明确，直接吻向了他那线条分明、她“惦记”已久的唇瓣。
当那带着独特馨香的柔软再次贴上来，并且开始生涩却主动地轻轻啄吻时，海兰察才如同大梦初醒。
喜悦与羞涩淹没了他，他几乎是本能地、笨拙地闭上了眼睛，生涩地开始回应这个远超他想象的、甜蜜至极的亲吻。
他揽住她腰肢的手臂收得更紧，青涩的回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激动与虔诚。
然而，这旖旎温存的一幕，落在阴影里那双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眼睛里，不啻于最烈的毒药与最尖锐的嘲讽。
傅恒在看到尔晴主动那一刹那，胸腔里积压的所有怒火、不甘、嫉妒，如同火山般轰然爆发！
他再也无法忍耐，理智的弦瞬间崩断！
没等沉浸在意乱情迷中的海兰察反应过来，一道挟着劲风的黑影已至面前！
紧接着，一个结实有力的拳头，狠狠地砸在了海兰察的颧骨之上。
“砰！”
一声闷响，打破了宫道上的宁静。
尔晴只觉得眼前一花，便因为一股力道将她和海兰察分开。
等她定睛再看清楚眼前的场景时，不由得微微一愣。
海兰察已被傅恒那一拳打得踉跄着摔倒在地，他甚至还没来得及从那个甜蜜的亲吻中完全回过神来，傅恒的第二拳、第三拳已经带着凌厉的风声，落在了他的脸上。
而海兰察，不知是出于震惊，还是骤然被打懵了，亦或是心底深处也觉得自己的行为有所亏欠，竟默默地承受着傅恒这突如其来的怒火，没有立刻还手。
尔晴在心里不耐地“啧”了一声，但面上却是一副惊慌失措的神情，声音带着颤抖与阻拦，上前一步用力拉住傅恒再次挥下的胳膊：
“傅恒？住手，你疯了吗？！”
她一边拉着傅恒，一边扭头冲着倒在地上的海兰察急道，语气带着埋怨与不易察觉的提醒：
“你这个笨蛋，就任由他这么打你吗？还不快起来！”
傅恒和海兰察同时因她这话而震惊地看向她，两人的眼神里都充满了不同程度的疑惑与难以置信。
傅恒是没想到她会如此“维护”海兰察，而海兰察则是被她话语中显而易见的关切弄得心头一暖，又更加惭愧。
海兰察忍着身上的疼痛，用手背擦了擦刺痛的唇角，那里已经破了皮，渗出血丝，他轻轻倒吸了一口冷气，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
他有些怀疑地看向傅恒，除了第一拳结结实实砸在他的眼角颧骨，火辣辣地疼之外，后面几拳，似乎大多都落在了他的嘴上和下巴上……
这很难不让人怀疑，傅恒是不是故意的。
“傅恒……这事，是我不对。”
海兰察没有看傅恒，而是将目光专注地投向尔晴，语气诚恳，带着歉意，“我们……我们不该尚未禀明父母，没有正式婚约，就……就如此逾矩……”
他将所有责任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尔晴适时地低下头，纤长的睫毛垂下，掩盖了眸底的真实情绪，声音细弱，带着几分羞怯，仿佛无地自容：
“这……这怎么能全怪你……是……是我主动要……”
她的话语未尽，但那意思已然明了。
“够了！”
傅恒冷声打断二人这在他看来如同互诉衷肠、情意绵绵的对话，那声音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砸向海兰察，
“你！该离开这里了！”
二人同时看向傅恒，却见他只是低垂着头，大半张脸都隐没在浓重的阴影里，让人完全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更捉摸不透他的心绪。
只有那紧绷的下颌线条和周身散发出的骇人低气压，昭示着他极不平静的内心。
尔晴与海兰察对视一眼，她正了正神色，从方才的慌乱与羞怯中恢复过来，对海兰察轻声道：
“时辰不早了，你……你先回去吧。
我也该回长春宫了。”
海兰察担忧地看了一眼尔晴，又瞥了一眼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的傅恒，犹豫片刻，还是点了点头，低声道：
“好，你回去时注意安全。”
他顿了顿，补充道，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期盼，“明天……明天我若得空，再去找你。”
尔晴微微颔首，没有再多言，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海兰察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这才转身，身影渐渐被黑暗吞没。
宫道上，便只剩下了尔晴，与那个依旧隐在阴影里、沉默得如同磐石般的傅恒。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