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园内, 连日的积雪将亭台楼阁装点得如同琼楼玉宇,愈发衬得那一片梅林红艳似火,傲然绽放于凛冽寒冬之中。
红梅映雪,幽香暗浮,为这肃杀冰冷的紫禁城平添了几分倔强的生机与热烈的色彩。
尔晴独自一人,踏着未及清扫的积雪,缓慢行走在梅林小径之间。
寒风掠过,枝头的积雪簌簌落下,偶尔有几片沾在她鸦青色的鬓发与肩头,她也浑不在意。
这段时日,皇后容音虽日渐康复,但身形却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眉宇间总笼着一层拂不去的轻愁,连带着整个长春宫的气氛都显得有些沉闷。
今日见这红梅开得这般绚烂夺目,便想着采摘几支品相上佳的带回长春宫。
或许,见到这般鲜活热烈的颜色,她能暂时抛开些烦忧。
她伸出被寒气冻得微微发红的手指,挑选着那些形态遒劲、花苞繁密、颜色最为秾丽的梅枝,轻轻折断。
待臂弯间挽着的藤编花篮渐渐被这灼灼的红梅盛满,她才方觉满意。
正准备转身循原路返回长春宫,可刚一转身,视线便撞上了不知何时已然站在不远处一株梅树下,正静静望着她的两道身影。
竟是娴妃与她身边的宫女珍儿。
娴妃身披一件银狐裘的斗篷,领口簇拥着蓬松柔软的狐毛,衬得她那张素来端庄温和的脸庞愈发矜贵。
她并未带着其他随从,只珍儿一人侍立在侧,在这寂静的梅林中,显得有几分突兀,又似乎……是刻意在此等候。
尔晴心下微凛,面上却不露分毫,立刻提着花篮,趋步上前,规规矩矩地俯身拜下:
“奴婢给娴妃娘娘请安,娘娘万福。”
她本等着娴妃如常般说句起身,却不料,一只戴着翡翠护甲、保养得宜的手竟亲自伸了过来,扶住了她的手臂,一股柔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道传来。
同时,娴妃那总是带着恰到好处温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不必多礼,快起来吧。
这样冷的天,难为你还有这般雅兴,来这御花园中采集梅花。”
尔晴顺势站直身子,抬起眼,恰巧捕捉到娴妃唇角那抹比平日似乎更深了几分的、温和的笑意。
她眼中极快地闪过一丝讶异,这位娴妃娘娘,向来重规矩礼数,今日怎会对她一个宫女如此亲和?
“娴妃娘娘?”
她下意识地垂下头,浓密的长睫遮掩住眸中瞬间涌起的思量与警惕,声音依旧恭顺,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她猜不透,娴妃这突如其来的“礼贤下士”,背后究竟藏着什么意图。
娴妃看着尔晴这副低眉顺眼、却又隐隐透着疏离的模样,嘴角的笑意不禁加深了几分,可那笑意却未达眼底。
她目光在尔晴臂弯间那篮红梅上流转一瞬,继而用一种仿佛闲话家常般的语气,慢条斯理地开口道:
“本宫听闻……尔晴姑娘与御前的一位侍卫,似乎……交情匪浅?
若真是如此,倒是一桩美事。
按照皇后娘娘仁厚宽和的性子,想必不日就会为你们做主,成就好事了吧?
本宫在这里,先提前恭喜尔晴姑娘了。”
此言一出,尔晴神色骤然一冷,握着花篮提梁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
她与海兰察之事,连长春宫都没几个人知道。
娴妃……又是如何得知得这般清楚的?
娴妃好似能看透她心中所想一般,不等她发问,便自顾自地给出了解释,语气坦然,仿佛再自然不过:
“之前皇上在长春宫审问一个辛者库的太监,动静不小。
本宫协助皇后娘娘处理部分宫务,对于那太监招供的一些……关乎宫闱的言语,自然,也有所耳闻。”
她说话时,好整以暇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翡翠护甲,姿态优雅从容。
看着娴妃这副一切尽在掌握的神态,尔晴心中冷笑。
她抬起眸子,却并不看娴妃,而是将目光落在花篮里,显得有些漫不经心:
“娴妃娘娘怕是误会了。
奴婢深知宫规森严,绝不会行差踏错,做出任何有违宫规、玷污宫廷清誉之事。”
她心中清楚,袁春望已死,弘历早已将那日涉及她与傅恒的敏感消息强行压下,严禁外传。
娴妃即便真从某些渠道得知了一星半点,也绝不敢违抗圣意,公然将此事宣扬出去。
因此,她根本不担心自己的处境会因为娴妃的几句话而有什么改变。
然而,她同时也升起了一丝好奇。
娴妃今日特意在此“偶遇”,又主动提起这已被皇上捂住的秘辛,究竟意欲何为?
侍立在娴妃身后的珍儿,见尔晴一个宫女,脸上竟全无半点惶恐与恭敬,还敢用这般不咸不淡的语气与娘娘呛声,眉头立刻紧紧皱起,上前一步,张口便要呵斥:
“放肆!你……”
“珍儿……”
娴妃却及时出声,声音不高,却带着主位的威严,抬手轻轻一挥,便将珍儿未出口的斥责堵了回去,示意她退下。
她转而看向尔晴,脸上依旧挂着那抹无懈可击的温婉笑容,只是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冷光。
“好了,既然尔晴姑娘是这样坚持恪守宫规的,那本宫……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了。”
她语气似有些惋惜,又带着一种意味深长的转折,“只是,让本宫颇为惊讶的是,尔晴姑娘竟有这般……好的运气,能入了皇上的眼,得蒙圣眷垂青。
这份福气,可不是寻常宫女能有的。”
听到这里,尔晴心下顿时一片雪亮。
娴妃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又是提及海兰察,又是点出皇上审问袁春望之事,最终的目的,是在这里!
她是在试探皇上对自己的微妙关切,以及……自己的态度。
她心念电转,面上却不露声色,不顾娴妃那带着明显探究与审视的眼神,反而迎着那目光,缓缓扬起了一个清浅却异常明媚的笑容,声音也刻意放得更加娇柔婉转,带着一种天真无辜的意味:
“娴妃娘娘关怀之心,奴婢心下明白,感激不尽。”
她话锋一转,语气依旧轻柔,说出的话却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般荡漾起涟漪,“皇后娘娘如今凤体日渐安康,膝下又新添了一位玉雪可爱的小公主。
想来,以皇上对娘娘的爱重,再为皇上添一位小皇子,也不过是时间上的事罢了。
只是,不知娴妃娘娘听了,是否……同样为娘娘感到高兴呢?”
娴妃脸上那原本刻意维持的舒展神色,在听到尔晴这番话后,瞬间严肃了几分,温和的笑意也僵在唇角。
一股属于上位妃嫔的、不容侵犯的冷冽气势,自她身上悄然迸发,如同无形的寒潮,无声无息却目标明确地压向尔晴。
“皇后娘娘乃一国之母,”娴妃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上了明显的疏离与告诫之意,“国母有孕,孕育龙嗣,乃是江山社稷之福,天下之喜!
本宫身为妃嫔,自当与有荣焉,怎么会不高兴呢?
尔晴姑娘,此话……慎言。”
尔晴却仿佛没有感受到那股迫人的气势,亦或是浑然不觉自己话语中的冒犯。
她看着娴妃那已然有些难看的面色,非但没有收敛,反而慢悠悠地抛出了另一根刺:
“是,娘娘贤德,心系天下,是奴婢失言了。
只是……奴婢还听闻,延禧宫的纯妃娘娘传出了喜讯。
若他日纯妃娘娘有幸也为皇上诞下一位皇子,以其家世与资历,怕是……晋位贵妃,也指日可待了呢。”
她微微歪头,像是真的在好奇,“倒是娴妃娘娘您,入宫多年,端庄贤淑,如今又亲自抚育着五皇子,劳苦功高。
怎么……却不见皇上有所表示,为您晋一晋位份呢?”
“大胆!” 珍儿再也按捺不住,猛地站出来,伸手指着尔晴,声音因愤怒而尖利,
“你一个卑贱奴才,竟敢非议主子,妄揣圣意,还敢在此挑拨离间,诋毁娴妃娘娘……你该当何罪!”
“珍儿!退下!” 娴妃这一次的呵斥,声音明显冷了下去,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珍儿虽心有不甘,却也不敢违逆,只得狠狠瞪了尔晴一眼,悻悻退后。
娴妃的目光重新落回尔晴身上,那里面先前伪装的温和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毫不掩饰的戒备、审视,以及一丝被戳中痛处的愠怒。
她盯着尔晴看了许久,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
“你……倒是看得十分透彻……”
这话语里,听不出是赞是讽,唯有那眼中的冷意,丝毫未退。
尔晴迎着她的目光,脸上的笑容反而更加明媚了几分,语气带着一种近乎狂妄的笃定,轻声说道:
“娘娘贤德,温婉克己,乃六宫典范。
区区贵妃之位……怕是,还配不上娘娘您的格局与……抱负呢。”
珍儿闻言,震惊地抬眸,难以置信地看向尔晴。
她……她这是什么意思?
她一个长春宫的宫女,怎敢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
娴妃的瞳孔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几不可察地微微收缩。
她深深地看了尔晴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震惊,有探究,更有一种被骤然点破心底最深野望的悸动与凛然。
她沉默了片刻,对珍儿挥了挥手,语气不容置疑:
“珍儿,你先退远些守着,不许任何人靠近。”
珍儿虽满心疑惑与担忧,却只能依言退开,守在了梅林小径的入口处。
娴妃这才上前一步,与尔晴的距离拉得极近,近到几乎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她压低了声音,用只有她们两人才能听到的音量,对着面色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些惊人之语并非出自她口的尔晴,低声说着些什么。
寒风吹过,梅枝摇曳,将她们的低语尽数吞没,只余下红梅傲雪,静默地注视着这场发生在御花园深处、不见刀光却暗潮汹涌的交锋。
待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后,尔晴方才从梅林中缓步而出。
她臂弯间的花篮里,红梅依旧娇艳欲滴。
她的脸上看不出丝毫异样,甚至脚步比来时更为轻快了几分,踏着皑皑白雪,身影袅娜地朝着长春宫的方向走去,很快便消失在重重宫墙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