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揽月轩。
那颗金黄的蜜柚静静躺在紫檀御案一角,清冽甘甜的果香如同闯入龙潭的异兽,固执地弥散在沉凝着墨香与威压的空气里。福安垂手侍立,屏息凝神,连眼角的余光都不敢扫向御座。殿内静得可怕,唯有墨玉扳指在修长指间缓缓转动的、冰冷细微的摩擦声,一下下敲在紧绷的心弦上。
慕容昭深沉的眸光落在那颗柚子上,薄唇紧抿成一道冰冷的直线。回礼……一颗蜜柚。来自楚箫的蜜柚。这绝非寻常的回礼,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宣告,一种带着孩子气倔强的划界——她用楚箫带来的清甜,来回应他亲手烙下的椒盐印记,泾渭分明。
一丝极其细微的、混杂着被冒犯的不悦与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被隔绝在外的滞涩感,悄然掠过心底。这陌生的滞涩感让他感到烦躁。他捻动扳指的指尖蓦然加重力道,冰冷的玉石棱角几乎嵌进指腹。
“她……说了什么?”低沉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寂,听不出喜怒。
福安一个激灵,连忙躬身,小心翼翼地将青桃那带着点愤愤不平又强作恭敬的语气学了个七八分:“回殿下,青桃姑娘说……‘我家小姐说了,多谢殿下赐点,然玉体仍需静养,医嘱避辛,故心领。此果清甜润燥,聊作回礼,殿下慢用。’”他顿了顿,偷偷觑了一眼主子的脸色,补充道,“奴婢瞧着,青桃那丫头抱着柚子过来时,脸上还带着点……气鼓鼓的。”
医嘱避辛……心领……聊作回礼……
慕容昭咀嚼着这几个字,深潭般的眼底暗流翻涌。好一个“医嘱避辛”!好一个“聊作回礼”!她是在用最温婉的借口,最直白的回礼,宣告对他椒盐酥饼的拒绝!宣告楚箫那份清甜在她心中的分量!这无声的反抗,比任何哭闹都更清晰地传达着她的界限。
指间的墨玉扳指停止了转动,被他紧紧攥入掌心,冰冷的棱角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却奇异地压下了心底那股莫名的烦躁。他不再看那颗碍眼的蜜柚,目光重新落回堆积如山的奏折,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毫无波澜的冷硬:“知道了。退下。”
福安如蒙大赦,连忙躬身退出殿外,后背已惊出一层薄汗。那颗散发着清甜香气的蜜柚,依旧突兀地占据着御案一角,像一个沉默的、带着嘲讽意味的见证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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棠梨苑·清甜余韵
送走了那颗代表“回击”的蜜柚,姜雨棠心中那股因椒盐酥饼而起的屈辱与燥郁,仿佛也随着清甜的果香一同飘散了大半。她抱着剩下的半颗蜜柚,小口小口珍惜地吃着,冰凉的汁水滑过喉间,带来一片纯净的舒适与满足。口中残留的椒麻感早已被这清甜彻底覆盖、消融。
“小姐,楚公子送来的蜜柚真好吃!”青桃也捧着一瓣果肉,吃得满嘴汁水,圆脸上尽是满足,“又甜水又多,一点渣都没有!”
“嗯。”姜雨棠笑着点头,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果肉晶莹的纹理,感受着那份丰盈多汁的触感。这纯粹的甘甜,如同表哥温润的目光,无声地滋养着她饱受惊吓的心田。她拿起银勺,小心地将饱满的果粒从厚厚的白色柚衣中剔出来,盛入一只白玉小碗。金黄的果粒如同饱满的玉珠,堆在碗中,散发着诱人的光泽和清冽甜香。
一个念头在心头悄然萌发。
“青桃,”她唤道,眼中闪烁着属于饕餮的灵光,“去取些琼脂粉,再拿些冰糖来。” 既然这蜜柚如此清甜可口,何不将它留住?做成晶莹剔透的蜜柚糖?让这份表哥带来的暖意,凝固成更持久的甘甜。
青桃眼睛一亮:“小姐要做蜜柚糖?好呀好呀!” 她立刻风风火火地去准备。
小厨房再次忙碌起来。冰糖在甜白瓷小锅中熬煮,渐渐融化成澄澈粘稠的糖浆,散发出纯净的甜香。姜雨棠将剔好的、饱满多汁的蜜柚果粒轻轻倒入糖浆中。金黄的果粒在琥珀色的糖浆里翻滚,如同落入蜜河的星辰。她控制着火候,小心地搅拌,让每一颗果粒都均匀地裹上晶莹的糖衣。
最后,将融化了少量琼脂粉的温水缓缓注入,搅拌均匀。温热的蜜柚糖浆被倒入早已准备好的、撒了一层薄薄干糯米粉防粘的方形模具中。金黄的果粒悬浮在晶莹剔透的琼脂糖浆里,像凝固了秋日最纯净的阳光。
“放进冰鉴里镇着,凉透了就能切块了。”姜雨棠舒了口气,看着模具里诱人的半成品,眼中满是期待。这份甜蜜,是她自己动手,用表哥的心意创造的,干干净净,不掺杂任何来自东宫的阴影。
等待凝固的时间里,她洗净手,回到书房,再次捧起那本《南华食珍补遗》。楚箫清越的嗓音仿佛还在耳畔,那些温养润燥的古方药膳,此刻读来更觉安心。阳光透过窗棂,暖融融地洒在身上,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蜜柚的清甜和书房淡淡的墨香。外厅那只紫檀木匣,仿佛也被这安宁的氛围暂时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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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暗流与清甜
揽月轩内,时间在朱砂御批和更漏滴答中流逝。那颗金黄的蜜柚依旧固执地散发着清甜,与殿内的肃杀格格不入。
福安悄无声息地再次进来,这次他脸上带着一种更深的古怪表情,声音压得极低:“殿下……棠梨苑那边……太子妃娘娘……用楚箫送去的蜜柚,做了……蜜柚糖。”
慕容昭执笔的手微微一顿,笔尖一滴浓稠的朱砂悬而未落。蜜柚……糖?
“说是……剔了果粒,熬了冰糖浆,还加了琼脂,镇在冰鉴里了。”福安努力描绘着那甜蜜的景象,“青桃那丫头说,娘娘做得可认真了,看着那糖浆里的柚子粒,眼睛都是亮的,就等着凉透了切块吃呢。”
眼睛……都是亮的……
慕容昭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再次浮现那个画面——苍白的少女,系着素色围裳,守在咕嘟冒泡的糖浆锅前,专注地看着金黄的果粒在琥珀色的甜蜜里沉浮,眼眸亮如星辰,唇边带着纯粹的、对甜蜜的期待和满足的笑意。
那份专注,那份期待,那份由她亲手创造、只为取悦自己的纯粹甘甜……
指间紧握的墨玉扳指,力道不自觉地松了几分。心底那丝因“回礼”而生的滞涩与不悦,竟奇异地被这遥远传来的、关于“蜜柚糖”的想象冲淡了些许。他甚至能想象出那凝固后的蜜柚糖,晶莹剔透,金黄的果粒镶嵌其中,咬下去冰凉清甜,汁水丰盈……
一种极其陌生的、类似于“好奇”的情绪,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冷硬的心湖底漾开一圈微澜。那蜜柚糖……是何等滋味?会比椒盐酥饼更……令人愉悦吗?
这个念头甫一出现,便让他感到一种强烈的自我厌弃。他竟会对楚箫送去的、她亲手做的甜食产生好奇?这简直荒谬!
他强行压下心底那丝不该有的涟漪,眸光重新冻结,声音冷硬如初:“知道了。” 然而,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扫过御案一角那颗金黄的蜜柚。那清冽的甜香,此刻仿佛带上了一丝挑衅的意味。
他沉默片刻,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福安。”
“奴婢在。”
“去把孤……幼时在冷苑,常吃的那道‘椒盐鸭方’的方子,找出来。” 慕容昭的目光落在虚空,深沉的眸底掠过一丝极其幽暗的、被时光尘封的旧影。那是属于冷苑灰暗记忆里,为数不多带着暖意的味道,粗糙,却带着某种原始的、令人安心的力量。也是他唯一……亲手触碰过庖厨之事的源头。
福安猛地抬头,眼中瞬间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椒盐鸭方?!冷苑?!殿下怎么会突然提起这个?!那是深埋在东宫、甚至整个宫廷都讳莫如深的禁忌往事!那道菜……更是承载着那段不堪岁月里最复杂的滋味!
“殿下……”福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找出来。”慕容昭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却带着千钧之力,“送到棠梨苑。告诉太子妃……”他顿了顿,深沉的眸光似乎穿透了宫墙,落在那正等着蜜柚糖凝固的少女身上,语气依旧平淡,却少了惯常的冰冷命令,更像是一种……平直的告知,甚至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其隐晦的……分享欲?
“告诉她,此方性温,宜佐粥饭。孤……幼时极喜。”
福安彻底僵在原地,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将冷苑的旧食方……送给太子妃?!殿下这……这究竟是何意?!是更深层的掌控?还是一种……扭曲的、试图建立某种连接的尝试?以椒盐为引,以幼年旧忆为桥?
他不敢再想,只觉得头皮发麻,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上来。他深深躬身,声音艰涩无比:“……奴婢……遵旨。”
看着福安几乎是魂不守舍地退出去的背影,慕容昭重新靠回宽大的椅背,深沉的眸光落在自己方才无意识松开扳指的掌心。那冰冷的玉石棱角在掌心留下了浅浅的印痕。
幼时极喜……
这四个字在心头滚过,带起一片冰冷的尘灰和模糊的、带着苦涩余味的暖意。那简陋的椒盐鸭方,是冷苑里那个沉默寡言的老宫嬷唯一能拿出手的东西。油脂的丰腴,椒盐的粗粝辛麻,是灰暗岁月里少有的、能带来饱足感和一丝暖意的慰藉。
为何要将这尘封的旧味送到她面前?
是回应她拒绝椒盐酥饼的“医嘱避辛”?证明此椒盐非彼椒盐?性温,宜佐粥饭?
还是……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明说的、隐秘的冲动?想让她……尝尝他生命里曾经依赖过的、带着苦涩底色的味道?想在这充斥着算计与冰冷的宫闱里,在她用蜜柚糖筑起的清甜堡垒之外,强行塞入一丝属于他慕容昭的、带着旧日尘埃的……滋味?
他闭上眼,冷硬的下颌线绷紧。深潭之下,暗流汹涌。那颗金黄的蜜柚依旧散发着清甜,而一道来自冰冷过去的、带着椒盐气息的旧味,已悄然送往那弥漫着蜜柚糖期待的棠梨苑。这究竟是新的阴影,还是一条无人能预料的、通往未知的歧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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棠梨苑·旧方新惑
蜜柚糖已在冰鉴中凝固成型,被姜雨棠小心地切成整齐的菱形小块。晶莹剔透的琼脂冻包裹着饱满金黄的蜜柚果粒,如同琥珀封存了秋日的阳光。她拈起一块送入口中。
冰凉!滑嫩!清甜纯净的蜜柚汁水在舌尖迸发,与微甜的琼脂冻完美融合,干桂花粉的幽香在尾调悠然绽放,带来无上的清爽与满足。味蕾欢欣鼓舞,喉咙一片舒适的清凉。
“小姐!太好吃了!”青桃吃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姜雨棠也满足地弯起了眉眼。这份由她亲手创造、源于表哥心意的甘甜,是此刻最大的慰藉。
就在这时,碧云再次脚步匆匆地进来,脸上带着比上次更甚的惊疑不定,手中捧着的,并非食盒,而是一个看起来极其普通的、甚至有些陈旧的檀木扁匣。
“小姐……”碧云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飘忽,“东宫……福安公公又来了……送了这个。”她将扁匣轻轻放在茶几上。
姜雨棠的心猛地一沉!又是东宫!蜜柚糖带来的好心情瞬间消散大半。她警惕地看着那个陈旧的檀木匣,指尖冰凉。这次又是什么?椒玉笔的配套墨锭?还是另一道充满“慕容昭风格”的点心?
“福安公公说……”碧云深吸一口气,努力复述着福安那古怪又复杂的语气,“这是太子殿下……命他送来的。是一道古方,叫‘椒盐鸭方’。”
椒盐?!又是椒盐!
姜雨棠的脸色瞬间白了。慕容昭到底想干什么?她刚用蜜柚糖宣告了对椒盐的拒绝,他立刻又送来一道带椒盐的方子?是变本加厉的逼迫吗?
碧云接下来的话,却让她彻底愣住。
“公公还说……殿下特意交代,此方性温,宜佐粥饭。还说……”碧云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古怪,“还说……殿下幼时……极喜此味。”
性温?宜佐粥饭?幼时……极喜?
这……这算什么?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更深沉的困惑攫住了姜雨棠。这绝不是简单的挑衅或掌控!慕容昭那样冷酷高傲的人,会主动提及自己的“幼时”?会分享他“极喜”的旧食方?这简直比听闻他亲手做点心还要匪夷所思!
她迟疑着,指尖带着一丝微颤,轻轻打开了那个陈旧的檀木扁匣。
里面没有点心,只有一张折叠整齐、边缘已微微泛黄发脆的素笺。展开素笺,上面的字迹并非慕容昭那凌厉霸道的笔锋,而是一种略显朴拙、甚至带着几分拘谨的字体,墨迹已有些许晕染,显然是多年前所书。上面详细地写着“椒盐鸭方”的做法:
“取肥嫩鸭胸肉,去皮留薄脂,切寸许厚方丁。以粗盐、花椒碎(需炒香碾细)、葱姜汁、少许黄酒腌渍半时辰。热锅滑油,下鸭方,以文火慢煎,逼出脂油,煎至六面金黄微焦,鸭肉紧实。倾出多余脂油(留用),趁热撒厚厚一层新制椒盐(花椒三盐七,微火同炒香碾细),颠锅裹匀,即可出锅。脂油留作炒饭或烙饼,至香。”
用料简单至极,步骤也极其粗犷,甚至带着市井的烟火气。没有珍稀食材,没有繁复工艺,只有对火候的掌控和椒盐用量的强调。那“倾出多余脂油(留用)”、“脂油留作炒饭或烙饼,至香”的备注,更是透出一种……近乎吝啬的、属于底层生活的务实感。
这……这会是养尊处优的太子慕容昭“幼时极喜”的吃食?这方子的气质,与他东宫之主的身份,与他亲手所做那精致考究的椒盐酥饼,简直判若云泥!
姜雨棠拿着那张泛黄的旧方,指尖感受着纸张粗糙的质地和陈旧的墨香,心中翻江倒海。慕容昭……他的幼时……究竟是什么样的?为何会“极喜”这样一道充满市井烟火、甚至带着几分粗粝的椒盐鸭方?
这陈旧的方子,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插入了她心中那个关于冷酷太子的认知之锁。她拒绝了他的椒盐酥饼,他便送来一道带着他童年烙印的、截然不同的椒盐滋味。这不再是单纯的掌控或挑衅,更像是一种……笨拙的、带着伤痕的袒露?
困惑如同藤蔓缠绕心头,让她握着旧方的手微微颤抖。口中的蜜柚糖依旧清甜冰凉,而这张来自东宫深处的、带着椒盐辛香的旧方,却在她眼前铺开了一条幽暗曲折、迷雾重重的小径。门后等待她的,是更深的占有,还是……连她自己都未曾预料的羁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