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喜的死如同一块投入深潭的冰,寒意刺骨,涟漪却很快被更精密的谋划强行压下。东宫内外,一切如常。年节的筹备依旧热火朝天,椒房苑小厨房飘出的香气愈发浓郁诱人。
慕容昭变得更加忙碌,常在书房与心腹臣属或夜长宁密谈至深夜。但无论多晚,他总会回到寝殿,拥着姜雨棠入眠。他的怀抱依旧坚实,只是偶尔,姜雨棠能在他沉睡后,感受到他无意识收紧的手臂和眉心那道挥之不去的刻痕。
她知道,他在布一张更大的网。双喜的死并非终结,而是吹响了更隐秘的进攻号角。她帮不上那些前朝的、暗卫的忙,便将自己的角色扮演得更好。
她越发频繁地“关切”年宴筹备。这日,她亲自去了尚服局,查看宫宴当日宫人们的统一新衣。布料、针脚、配色,她看得仔细,问得也详尽,俨然一位力求尽善尽美的太子妃。
“这袖口的刺绣,针脚还需再密实些,宴席间动作多,免得勾丝失仪。”她指尖点着一处,对掌事宫女温和道,目光却似不经意地扫过一旁垂手侍立、等着领取衣物的几个宫女。其中,那个名叫“春菱”的,正安静地站在队列中段。
姜雨棠的心微微一提,面上却不动声色,继续与掌事说话。待到衣物分发,春菱上前领取属于她的那套时,姜雨棠状似无意地多看了她一眼,笑道:“这丫头瞧着倒是沉稳,在何处当差?”
掌事忙回道:“回娘娘,春菱是在太极殿负责灯烛事宜的。”
春菱立刻屈膝行礼,声音细弱:“奴婢春菱,参见娘娘。”
“嗯,起来吧。”姜雨棠语气温和,“灯烛事关重大,需得格外细心才是。”
“奴婢谨记娘娘教诲。”春菱低着头,应答得十分规矩,看不出丝毫破绽。
姜雨棠让她退下,心中那根弦却绷得更紧。越是完美无缺,越是令人不安。她记住了春菱领取的衣服尺寸和编号。
又过一日,是尚膳监呈报最终定稿的宴席菜单,并附上每道菜品的试吃小样,请太子妃最后定夺。琳琅满目的菜肴摆满了偏殿的长桌,香气扑鼻。
姜雨棠执银箸,每样略尝一口,仔细品味,时而点头,时而提出些许修改意见,比如“这道八宝鸭的芡汁可再清薄些,免得太腻”,“那道金汤佛跳墙的火候极好,海参发得恰到好处”。
她的注意力,却始终分了一缕在那位负责雕刻摆盘的副管事李德海身上。他今日显得格外沉默,只在需要解释菜品雕花寓意时,才上前一步,低声回话,眼神低垂,不敢与她对视。
当尝到一道需要用到李德海雕刻的“龙凤呈祥”萝卜花点缀的羹汤时,姜雨棠放下银箸,拿起那朵极其精美、栩栩如生的雕花,对着光仔细看了看,赞叹道:“李管事的手艺真是巧夺天工,这龙鳞凤羽,根根分明,着实令人惊叹。”
李德海身子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忙躬身道:“娘娘谬赞,奴才惶恐。”
“这般手艺,埋没在雕花上倒是可惜了。”姜雨棠语气随意,仿佛只是随口一提,“听闻早年宫中有一位专司金器雕刻的老匠人,手法与你有几分神似,后来似是因家中有事,放出宫去了?”
李德海的头垂得更低,声音有些发紧:“奴才……奴才孤陋寡闻,并未听说过此人。奴才这点微末技艺,不过是自己瞎琢磨的,不敢与宫中老匠人相比。”
“哦?是吗?”姜雨棠微微一笑,不再追问,将雕花放回原处,“这羹汤味道甚好,雕花也极配,便定下如此吧。”
李德海暗暗松了口气,退回到人群中,额角却已渗出细密冷汗。
姜雨棠垂下眼睫,慢慢品尝着下一道点心,心中冷笑。她根本不知道什么金器老匠人,不过是随口一诈。李德海的反应,过激了。
晚间歇息时,她将这些细微的观察,以闲聊的方式,碎片化地、不着痕迹地说与慕容昭听。
“……尚服局的衣裳做工真是不错,尤其是那个叫春菱的宫女,领的那身尺寸,倒是合衬得很。” “李管事今日瞧着有些心神不宁,许是年宴压力太大?我不过夸他雕花好,竟吓出一头冷汗,真是奇怪。”
慕容昭或是拥着她静静听着,或是手中书卷未放,只淡淡“嗯”一声,仿佛并未十分在意。但姜雨棠知道,他每一个字都听进去了,并且会立刻在他那庞大的情报网中,引发相应的核查与部署。
他们之间,已形成了一种无需言明的默契。她是他在光明处的触角,感知着那些细微的、暗卫无法轻易触及的涟漪。
这夜,慕容昭似乎格外疲惫,拥着她许久未曾说话。姜雨棠以为他睡着了,正欲放松心神,却听他低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棠棠,若……若年宴那日,真有变故,无论发生什么,紧跟福安,他会护你到安全之处。孤已安排妥当。”
姜雨棠的心猛地一沉,转过身,在黑暗中对上他深邃的眼眸:“会发生什么?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慕容昭沉默片刻,抬手抚上她的脸颊,指尖带着薄茧的微砺感:“只是最坏的打算。孤不会让事态发展到那一步,但……你的安危,必须是万全之策。”
他的语气平静,却透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姜雨棠忽然明白,他近日的忙碌,不仅仅是在查案,更是在为可能发生的、最激烈的冲突做准备。
她伸出手,紧紧抱住他,将脸埋在他胸前,声音闷闷的,却异常坚定:“我不走。你在哪儿,我在哪儿。”
慕容昭身体微微一僵,随即更用力地回抱住她,几乎要将她揉入骨血之中。“傻话。”他低斥,声音里却带着难以掩饰的动容。
“不是傻话。”姜雨棠抬起头,黑暗中她的眼眸亮得惊人,“我知道危险。但我更知道,若真到了那一刻,我躲起来,才会让你分心。我就在你看得见的地方,你才能安心对敌。”
她顿了顿,语气甚至带上了一点她特有的、娇蛮式的坚定:“再说,我还有椒盐呢!真逼急了,我撒一把出去,也能呛得他们睁不开眼!”
慕容昭闻言,先是愣住,随即竟低低地笑出声来。胸腔的震动透过相贴的身体传来,驱散了方才凝重的气氛。他低头,精准地吻住她的唇,这个吻带着劫后余生般的庆幸、浓得化不开的情愫,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楚。
“好,”他抵着她的额头,气息交融,声音喑哑而郑重,“那便在一起。孤倒要看看,谁敢动孤的太子妃。”
这一刻,温情与决绝交织,甜蜜与硝烟并存。他们如同两株并肩的树,根系在地下紧紧缠绕,共同面对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
又两日平静而过。 年宴前夜,东宫各处检查完毕,宫灯初上,反倒显出一种异样的宁静。
慕容昭晚膳时多用了半碗汤,还夸了那道新进的火腿鲜笋汤格外鲜美。姜雨棠见他眉宇间似有松快之色,心下也稍安。
膳后,他并未立刻去书房,反而牵着她的手,在殿内慢慢踱步消食。窗外又开始飘起细雪,无声无息,落在庭院里,积起薄薄一层银白。
“还记得梅坞的葡萄架吗?”他忽然问。
“自然记得。”姜雨棠点头,“等开春了,再移几株好品种回去。”
“好。”慕容昭颔首,“待此事了了,孤陪你去挑。”
他的语气很平常,仿佛在说明日天气一般自然。姜雨棠却从中听出了承诺与期盼。她握紧了他的手。
就在这片刻温情之时,福安的身影无声地出现在殿门口,并未进来,只垂手而立。
慕容昭脚步未停,只目光扫过去一眼。
福安极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慕容昭的眼神骤然锐利了一瞬,随即又恢复如常,仿佛只是确认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继续陪着姜雨棠走完最后几步,才柔声道:“累了么?早些歇息,明日还需忙碌。”
他亲自送她回寝殿,看着她躺下,为她掖好被角,在她额间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睡吧。”他说,眼神在昏暗的烛光下,深沉如海。
姜雨棠闭上眼,听到他沉稳的脚步声远去,走向了书房的方向。
她知道,风暴来临前的最后一丝宁静,结束了。 网,已撒下。 饵,已就位。 而他们,已做好了迎接一切的准备。
殿外,雪落无声,覆盖了所有痕迹,也预示着明日那场盛宴,必将在一片纯白之下,掀起惊心动魄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