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霁初晴的姜府,连日来笼罩着一层不同寻常的气息。并非紧张肃杀,而是一种被精心呵护、又带着点新奇探究的暖融。源头,自然是那位玄衣深沉、出入愈发频繁的东宫太子。
起初,姜府上下如临大敌。
门房远远瞧见那辆不起眼却威仪内蕴的玄黑马车驶入巷口,立刻一层层通禀进去,整个府邸瞬间进入一种屏息凝神的待客状态。姜远山板着脸,靛青官袍穿得一丝不苟,在正厅里踱步,袖口的暗竹纹都透着一股“严阵以待”的意味。林氏则忙不迭地整理鬓发,检查女儿是否仪容得体,杏眼里是藏不住的担忧与一丝隐秘的期冀。姜云简摇着折扇,看似温润如玉,但每次太子驾临,他书房的窗棂必定半开,目光总能“恰好”扫过前厅回廊。
然而,太子慕容昭的到来,却一次次打破了姜府的“备战”氛围。
他不是来议事,更非兴师问罪。他的理由简单到近乎敷衍——“顺路”、“探望”、“得了几味新茶,请姜大人品鉴”、“有几本孤本兵策,或对姜侍郎有所裨益”。
他踏着晨光或暮色而来,玄色常服取代了象征储君威仪的蟒袍,周身那股生人勿近的冰寒似乎也刻意收敛了几分。他会在正厅与姜远山对坐,品着林氏亲手沏的雨前龙井。话题不再仅限于朝堂国事,竟也能听姜远山板着脸讲几句江南旧闻,偶尔接上一两句关于漕运或水利的见解,虽依旧言简意赅,却每每切中肯綮,引得姜远山捻须沉思,眼中冷硬的审视不知不觉淡去几分。
他会去姜云简的书房。并不久坐,只是将几卷标注详尽的边防舆图或罕见的兵家孤本放下,寥寥数语点出其中关窍。面对姜云简看似谦逊、实则暗藏机锋的请教,他亦能从容应对,寥寥数语拨开迷雾,那份洞悉全局的格局和杀伐决断的锐气,让姜云简温润的眼底,渐渐染上真正的叹服与一丝难以言喻的……安心。妹夫若此,似乎……棠棠也不算所托非人?
最让林氏心头发软的,是太子对女儿的态度。他来了,目光总会第一时间落在那抹烟霞色的身影上。虽无过分亲昵的举动,但那眼神里的专注与温度,是骗不了人的。他会不动声色地留意女儿手边茶盏是否空了,会状似无意地问一句“昨夜可安眠”,甚至有一次,姜雨棠正和青桃抱怨小厨房的铜锅炖汤火候难控,第二日,东宫尚工局的老师傅就带着两个小徒弟“奉命”来姜府检修灶具了,顺便“指点”了厨娘几句控火秘技。林氏看在眼里,杏眼弯成了月牙,心底最后那点担忧,终于被这润物无声的体贴融化成了满心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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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午后,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棠梨旧苑的暖阁里洒下斑驳的光影。姜雨棠正伏在窗边小几上,对着摊开的《西域食录》写写画画,乌木簪松松挽着青丝,红宝石在阳光下折射出温润的光。慕容昭带来的那碟“梅雪映昭”只剩最后一块,被她宝贝似的用玉碟罩着。
林氏端着一碟新做的桂花糖蒸栗粉糕进来,一眼就看到女儿发间的簪子,再看看女儿那副全神贯注、眉眼间却透着甜意的小模样,心里跟明镜似的。
“棠棠,”林氏将糕点放在女儿手边,挨着她坐下,柔声道,“娘瞧着你,这几日气色好得很,连你爹都说你沉稳了些。”她顿了顿,目光带着慈爱与了然,“跟娘说说……你和太子殿下?”
姜雨棠手中的笔一顿,一滴墨晕染在书页上。她抬起头,脸颊迅速飞起红霞,猫儿眼亮晶晶的,带着被看破心事的羞赧,却不再躲闪。
“娘……”她声音软糯,带着一丝撒娇的意味,指尖无意识地抚过发间的乌木簪,“他……他挺好的。” 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这最简单也最真挚的一句。
林氏笑了,眼尾浅浅的梨涡漾开:“娘知道。娘的眼睛不瞎。太子殿下待你,用心了。”她拉过女儿的手,轻轻拍了拍,“他身份贵重,性子也冷,可娘瞧得出,他心里有你。这就够了。棠棠,你告诉娘,你心里……可也有他?” 这是身为母亲,最后也是最关键的确认。
暖阁里静了一瞬。窗外的鸟鸣声格外清晰。
姜雨棠的脸红得像熟透的樱桃,长长的睫毛垂下,又缓缓抬起。猫儿眼里没有了迷茫,没有了挣扎,只剩下澄澈如水的坚定和一丝被幸福充盈的羞涩。她轻轻点了点头,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嗯。娘,我喜欢他。”
“很喜欢。”
林氏眼眶微微一热,用力握紧了女儿的手,一切尽在不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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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前厅的气氛也悄然发生着变化。
慕容昭今日带来的,不是茶,也不是书,而是一份工部关于江南运河几处关键闸口修葺的详尽方略。姜远山拿着那份条理清晰、论证严密的卷宗,眉头紧锁,看得极其投入。这份方略,恰好与他心中盘桓多日、却苦于缺乏实据的某些想法不谋而合,甚至更为精妙!
“殿下此策……”姜远山放下卷宗,捻着胡须,沉吟片刻,眼中锐光一闪,“以工代赈,分段轮休,既保工期,又安民生,更兼引入新式水闸……实乃老成谋国之道!只是,这新闸所需精铁数量巨大,户部那边……”
“精铁之资,孤已命少府监从内库调拨一部分,另着兵部将今岁汰换的旧制军械熔炼补充。”慕容昭端起茶盏,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江南乃赋税重地,运河畅通关乎国本,些许耗费,值得。”
姜远山心头一震!内库调拨!熔炼军械!太子此举,不仅解决了难题,更展现了对江南、对他姜远山所提国策的鼎力支持!这份魄力与担当,远非寻常皇子可比。他看向慕容昭的眼神,彻底褪去了审视与疏离,染上了真切的欣赏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
“殿下深谋远虑,臣……佩服!”姜远山起身,郑重一揖。
“姜相为国操劳,夙夜不懈,此乃分内之事。”慕容昭放下茶盏,也站起身,语气依旧平淡,却少了几分惯常的冷硬,“听闻姜相喜食‘酥香斋’的椒盐核桃酥?今日入府前,孤顺路带了一盒。” 他眼神示意了一下侍立一旁的福安。
福安立刻捧上一个眼熟的、绘着“酥香斋”标记的锦盒上前。
姜远山一愣,看着那熟悉的盒子,再看看太子那张依旧没什么表情的冷脸,一股极其古怪的暖流瞬间涌上心头!这……这哪里是顺路!太子殿下日理万机,怎会记得他这点口腹之欲?还特意去买?这分明是……
他板着的脸终于有些绷不住了,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抽动了一下,想维持严肃,却终究没忍住,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咳:“咳……多谢殿下记挂。老臣……愧领了。” 他接过锦盒,指尖触碰到盒子上尚存的微温,那点暖意仿佛顺着指尖一直蔓延到了心底。这女婿……看着冷冰冰,倒是个会来事儿的!
姜云简在一旁摇着扇子,将父亲那点细微的表情变化和太子看似随意实则精准的“投喂”尽收眼底,温润的眼底笑意更深。看来,这位冷面太子殿下,为了讨得佳人芳心,连带着讨好老丈人和大舅哥的功课,也是做得滴水不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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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暮色四合,慕容昭起身告辞时,姜府门前的氛围已与往日截然不同。
姜远山亲自送至阶前,虽依旧板着脸,但语气已带上了长辈的关切:“殿下政务繁忙,亦需保重身体。”
林氏笑容温婉,眼含深意:“棠棠这孩子性子跳脱,若有不当之处,还望殿下多担待。”
姜云简执扇拱手:“殿下慢行,改日若得闲,下官尚有几处兵策疑点,想再向殿下请教。”
慕容昭微微颔首,目光扫过阶下众人,最后落在站在母亲身侧、脸颊微红、猫儿眼亮晶晶望着他的姜雨棠身上。深不见底的眸中,那层坚冰仿佛被这满府的暖意彻底融化,只余一片深邃而温存的暖洋。
“姜相、夫人、姜侍郎,留步。”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孤改日再来叨扰。”
玄色的马车缓缓驶离姜府,消失在渐浓的暮色里。
姜远山捻着胡须,看着马车消失的方向,良久,才低低哼了一声,转身回府,脚步却比往日轻快许多。林氏挽着女儿的手臂,笑得心满意足。姜云简摇着扇子,看着妹妹含羞带喜的侧脸,又看看父亲轻快的背影,最终将目光投向太子离去的方向,温润的眼底掠过一丝洞悉的笑意。
椒庭之内,雪化冰消。那碟名为“梅雪映昭”的点心所系下的情丝,已悄然蔓延,温暖了姜府的每一寸角落。帝王天资下的笨拙讨好,终是叩开了森严相府的门扉,融化了老丈人心头的坚冰。翁婿初融,暖意初生,这段始于惊鸿一瞥、浓于椒盐炽烈、定于梅雪清甜的姻缘,终于稳稳地落入了烟火人间,扎根于家的温暖土壤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