磐石岛。
这座岛屿与其说是自然造物,不如说是一件庞大的雕塑。
没有木材,没有泥砖。
所有的房屋,街道,广场,阶梯。
都是灰白或深褐的岩石,线条粗犷而精确。
岩石保持着被驯服前的粗粝纹理,建筑与山体长在一起。
仿佛它们本就该在那儿。
只是被巨手剥开了多余的部分
平民的居所低矮敦实。
贵族府邸则有着高耸的立柱和浮雕回廊。
最引人注目的,永远是岛屿中央那几座“高楼”。
它们像从大地生长出的巨型石笋。
底部粗壮,向上逐渐收束,一路开出狭长的窗口。
最高的那座,几乎刺入低垂的云层。
那是磐石家族权力核心,也是观测星象的圣所。
此刻,在其中一座高楼的静养室内。
卡洛斯的侄子,靠在厚重的石榻上。
脸色依旧苍白。
胸腔缠绕的绷带下,依旧有股衰败气息。
他听着坐在床沿的姑姑复述完毕。
眼睛瞪大,牵扯到伤口也顾不得疼。
“所以亡灵之主真这么说的?”他声音有些发干,混合了震惊与某种奇异亢奋:
“它未来会成为,所谓的‘灾祸化身’,成为所有诅咒师的……领袖?”
卡洛斯摇摇头,站了起来。
望着外面铅灰色的海面。
“那来自无形地的家伙,听完这话直接跪下了。”
她顿了顿,凝重说,“那可不是对领袖的忠诚,更接近在膜拜神灵吧。”
房间里安静下来,只有海风穿过石窗的呜咽。
“然后呢?”侄子追问。
“亡灵之主攻击了那层光屏。幼主就把屏障撤了。”
卡洛斯说,“之后,我们所有人都假装什么都没听到。
“听亡灵之主。把对话,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
侄子撑着身体想坐直些,牵动伤口,闷哼一声又倒回去。
“他全都说了?”他问。
“当然没有。”卡洛斯的声音很平静,“他没提夺取奇迹之子力量那回事。这很正常。那话题和黄金巨像根本不相关。关乎自身根本底牌,谁会轻易摊开。
她微微吸了口气,“可惜,我们知道了。”
她看向侄子,眼神里有疲惫,也有某种下定决心的锐利。
“知道得太多,有时候比无知更可怕。”
侄子烦躁地抬手,用力抓了抓自己汗湿的头发。
这个动作让他龇牙咧嘴。
却压不住心头的翻腾烦躁:
“所以,我们首先得担心,这辈子能不能看到亡灵之主的力量再往上窜一截,用他的死人军团,再加上未来可能到手的蛮荒之力,把整个世界都犁一遍
“然后,我们还要担心,不知道什么时候,可能会有几千几万年前就逃走的祖先,回来和我们争夺土地。那些家伙创造了血脉,或许他们一个念头,我们就会失去所有力量。”
他咧开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听起来前途一片光明啊,姑姑。”
他闭上眼睛,自嘲地补了一句。
“不过……和我这个失败者,也没什么关系了。”
卡洛斯伸手,用力握了握他冰凉的手。
她轻声说,“活着,就不是失败。磐石家族还在,你和我都在,足够了。”
侄子的手在她掌心微微颤抖。
慢慢放松下来。
他重新睁开眼,里面少了些绝望,多了些茫然。
“那我们……该怎么办?”
卡洛斯沉默了很久。
“我不知道。”她说,“但我觉得,所有人都必须摒弃之前的矛盾。
“漫游地的,群岛的,沙漠的……在更恐怖的东西面前,这些争执,连尘埃都算不上。”
.
下午,磐石岛西侧的海湾。
礁石群往外,一片粗糙的砂石滩向海里延伸出去几十步。
水变深了,颜色也沉了下去。
七八个皮肤晒成深褐色的中老年男人。
蹲坐在岸边。
手里握着削尖的木杆,盯着水面。
李冰在他们中间。
蹲在一块被海水磨平了棱角的黑石上。
赤着脚,裤腿挽到膝盖。
脸颊和手臂的皮肤粗糙发红,带着风吹日晒的痕迹。
一件普通的亚麻短褂套在身上,沾着鱼鳞和盐渍。
他手里拽着一根简陋的鱼竿,线另一头沉在海里。
“来了!”旁边一个缺了颗门牙的老头忽然低吼,猛地收线。
一尾巴掌大,鳞片闪着青灰色光的小鱼被拽出水面。
在空气中徒劳地扭动。
老头咧着嘴笑,露出豁牙,把鱼扔进脚边的藤篓。
“今天第三尾了!晚上让我家老婆子煮汤!”
李冰转头看他,也笑了笑,“手气不错。”
“你行不行啊,年轻人。”
下巴蓄着编成小辫的,灰白胡须的男人揶揄他:
“蹲半天了,篓里就一条小鱼。”
李冰也不恼,晃晃手里的线,“钓鱼嘛,愿者上钩。急什么。我是来度假的。”
卡洛斯和她侄子。
一个忙于整肃群岛,一个重伤。
根本没空带他去那些,需要磐石血脉长期共鸣。
才能确定位置的星象力量汇聚点。
他来群岛。
名义上是监督统一进度,和学习星象力量。
实际大部分时间都耗在了海岸线上。
走路,看海。
和靠海吃饭的人混在一起。
听他们讲海里的怪事,讲祖辈传下来的模糊传说。
渔民们偶尔钓上来,稀奇古怪的鱼。
都被他仔细看过,记录,有些还取了组织样本。
他在试图从这些海洋生物的形态,以及渔民口耳相传的传说里。
拼凑那个“深海意志”更具体的面貌和信息。
总的来说。
这是个度假型分身。
姿态比其他几个在战乱,重建和野外求生里的要悠哉不少。
就在这时。
李冰眼角的余光瞥见沙滩那头走来一个人影。
他偏过头看。
是卡洛斯。
卡洛斯披了件粗麻斗篷。
兜帽压得很低,边缘沾着海风带来的细沙。
她站在几步外的礁石旁,没说话,只是看着。
李冰收回目光,继续盯着海面。
旁边缺门牙的老头凑过来,用胳膊肘捅捅李冰,压低声音问:
“嘿,那女的谁啊?你姑姑?长的不错。”
李冰侧头看他,又看看另外几个也投来好奇目光的渔民。
辫须男也咧着嘴笑:“是啊,长得挺好,就是莫名有点害怕她。”
李冰没立刻回答。他手里鱼竿稳着,脑子却在转——
灵魂强度太高,会不会对外界有种无形的压迫?
可能在物质层面没有什么影响,但灵魂会感到不安,觉得害怕?
正想着,手里鱼竿猛地一沉!
那力道来得又凶又急,竿子瞬间弯成弓。
李冰脚下一滑,整个人被往前拖了半步,脚底粗砂唰唰作响。
“哟!大的来了!”豁牙老头喊起来。
旁边几个钓鱼的全扔了手里家伙,围过来。
辫须男伸手想帮忙抓竿子,又怕添乱,急得直搓手:“稳住!稳住!别硬拽!顺着它劲儿!”
“放线!放点线!”另一个黑脸汉子吼。
李冰握着竿,能听见竿身发出细微的吱嘎声。
鱼线绷得笔直,在海面划开一道白浪。
这竿子撑不了多久。
“帮我拿着!”李冰把竿子往辫须男手里一塞。
不等对方反应,转身扑通跳进海里。
水花溅了周围人一身。
岸上一片惊呼。
“疯了吧!”辫须男死死攥着疯狂抖动的鱼竿,脖子青筋暴起。
海面下浑浊漆黑。
但这具身体本质是裹了血肉的亡灵。
不需要氧气,能感知生命。
李冰顺着鱼线方向往下潜。
那鱼劲真大,拽着线往深处扎。
好在李冰过去半年游泳技术提高不少,几下就追近,看见条黑影——
大鱼快有人长,鳞片暗沉,背鳍如刀。
他伸手,一把扣住鱼鳃。
那鱼猛地甩头挣扎,李冰另一只手也上,指骨用力,卡进鱼鳃深处。
鱼身疯狂扭动,撞在他胸口,腰间。
力道重得像挨了几拳。
他蹬着水往上浮。
破出海面时,他朝岸上喊:“抓住了!拖我上去!”
岸上几个人这才回过神,手忙脚乱收线拽竿。
李冰一手抠着鱼鳃,一手划水,被慢慢拖回浅滩。
脚踩到砂石底。
他站起来,水哗啦啦从身上往下淌。
鱼被他拎出水面,还在甩尾挣扎。
鳞片在午后的光里闪着湿漉漉的冷光。
围上来的人啧啧称奇。
“好家伙,这得有四五十斤吧!”
“看这牙,吃肉的主,凶得很!”
李冰把鱼扔在砂石滩上,鱼尾拍得沙粒飞溅。
他抬手抹了把脸上的水,湿发贴在额前。
视线转向一直静静站在旁边的卡洛斯。
“嘿,姑姑,”他咧嘴笑,牙齿在晒黑的脸上显得很白,“鱼送给你?”
卡洛斯没犹豫:“好。”
李冰眉毛挑了一下:“前几次给你,你都不要。”
“小孩都知道,不能吃危险人物给的东西。”卡洛斯声音平稳,兜帽下的眼睛看着他,“但现在想想,能占你便宜的机会不多。接下来……要忙很久了。”
言下之意是,卡洛斯终于准备带李冰获取星象力量了。
李冰甩了甩头发上的水珠,“昨天你还说忙,抽不开身。”
“你讲的那些事,唬住我了。”卡洛斯说。
李冰轻笑出声,弯腰拎起还在扑腾的大鱼,走到她面前。“果然啊,很多时候,有了外敌,人才有动力做事儿,是吧?”
鱼尾甩动,溅起几点水星落在卡洛斯斗篷上。
“十分同意。”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