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礼随霍去病得闲便往卫府探卫媪
——归府后,去病必立廊下候,目虽落阶前花草,余光却常掠苏玉窗棂。
苏礼看在眼里,苏玉则循常役。
一日,苏玉则向他道:
“漠北战后,我欲出府去。”
苏礼未阻,只道:
“可。然我受将军恩,当辅他左右,恐不能与你偕行。”
苏玉闻苏礼不往,知去病他日终局,每见他影便惧再历别离,故欲远避,顿时眸中泛湿,心念,若孤身出府,前路风霜未知。
——去与留在她心中纠缠不已。
苏礼请卜者为霍嬗断吉凶,卜者抚甲良久,言此子命途无虞,他日必有厚福,又见龟甲裂纹呈吉相,然念及苏玉先前反常之态,心中疑窦丛生,却也只能静观其变。
数日後。
苏礼点校药库清单毕,召李姮玉、苏玉与伍缮三人,命往太医令署取药。
三人抵署。
伍缮躬身将籍引呈与侍医,侍医展牍细阅,取印泥钤印後,方许入药库。
伍缮入内与侍医核对文书,李姮玉清点药材,核过甘草、白术後,谓尚缺苦参,苏玉遂往内库求取。
内库苦参置于高阁,苏玉方踮足欲取,一汉子忽近前,伸手触至她腰间,苏玉慌乱退几步,他自称张屠,言愿相帮,又目光落其腰间私属木符,问其是否婚聘。
苏玉觉其语含轻佻,接药後转身欲退,见张屠紧随不舍,急奔间未察阶有三级,失足欲绊,李姮玉疾步上前搀扶,二人力道相抵,竟撞及身后一女子。
“彼等目盲也?此药为我家女公子配的安神汤,今沾尘污,安可用之?”
二人忙垂首伏地。
伍缮闻叱声而出,忙蹲身拾拢散落药材,以袖拂尘后奉还:
“小娘子莫怪,我乃霍府掌书家吏、彼等乃药库婢女,奉将军命取药。家仆冲撞贵人,望乞恕罪。”
女子捻起药袋一角,未理会伍缮,遂转头向张屠,声线微厉:
“君可换否?”
张屠躬腰笑应:
“无妨,末吏这便取新的来。”
他执药袋入内,女子转面未理三人。
李姮玉垂首道:
“我等乡野出身,今日失了分寸,望小娘子宽宏,勿责之!”
“桃,为何久久不归?”
苏玉抬眼偷瞥
——见一女子,面若婴孩,容仪素净,着身素纱襦裙,腰系赤锦带,缓步而来,那女子身旁侍女,正是那日市集同抢自己胭脂之人。
“回女公子,方才霍府一婢女不慎碰倒药材,库官已入内更换。”
苏玉膝行半步,声微颤:
“妾...妾非故意。女公子恕罪。”
伍缮忙抢步上前躬身:
“女公子恕罪!婢女从未踏足宫中,不知礼仪,末吏归府后必严加管教。”
“抬起头来。”
苏玉缓缓抬眸,那侍女侧首向张姁附耳。
张姁眸色一冷,鼻间轻哼:
“你是何身份胆敢自称?莫不是霍将军有意纳你为姬妾?才敢妄为,前番同我婢女争胭脂,今日又冲撞某,如此无礼,当如何罚?”
三人皆膝行伏地。
苏玉自知失言,抿唇不敢作声。
伍缮拱手:
“女公子恕罪!苏玉虽属无心,然冲撞贵驾确是无礼,霍府愿依律赔罪
——或罚其劳作赎过,或补送药材偿失,全凭女公子示下!”
张姁未语,身后小吏亦附耳张屠。
张屠缓步至张姁面前,躬身:
“女公子,此婢女前番市集亦与我下吏撞见。瞧着亦是体面,既是霍府之人,她不懂规矩称,想来刚脱籍,亦需顾霍将军体面。”
张姁眸中掠过愠色
——忆及家父欲与霍府联姻,霍去病却拒陛下之意,令她难堪;如今这脱籍婢女竟称,岂不是说她连霍府妾室都不及?
旁侧侍女察张姁嗔怒,趋前两步,伸手捏住苏玉下颌,扬手便扇。
苏玉面颊火辣辣作痛,却不敢抬手捂。
伍缮心急,忙道:
“女公子!她纯属无意,望你宽宏。”
那侍女睨伍缮:
“宫中规矩如此,一巴掌已属从轻!若让御史大夫知晓,恐谓霍府不分轻重。”
李姮玉垂首,大气不敢出。
张姁缓缓道:
“我婢女乃教她规矩——尊卑有别,脱籍之女当安分,莫污了霍府颜面。”
言罢,对婢女递个眼色,转身便走。
二婢女紧随其后。
张屠抱臂立旁,嘴角噙笑,观女子相争,倒有趣,乐呵呵上前:
“张御史之女性情烈,伍家吏莫多言。此乃彼等先失言,不过婢女小脸泛红,倒让人心疼,需某取药擦否?”
伍缮闻听他阴阳怪气,拱手称不必,遂转身拢起药材,纳入背篓,引二人快步离宫。
刚出宫门,李姮玉取出锦帕蘸凉水,轻沾苏玉面颊:
“你怎不慎?宫中当称或。”
苏玉垂眸看地,声线微哑:
“谢姐姐。今日连累二位,皆我之过。”
伍缮眉头拧起,语气沉了些:
“那库官张屠在旁煽风,你曾得罪过他?”
苏玉摇头,说出此前出府遇小吏之事,今日才知是张屠身边之人,并未得罪过二人。
伍缮叹口气,缓缓道:
“张屠乃李校尉麾下,前番木牍上我见过其名。张姁今日罚你,因昔日霍将军拒陛下赐婚,恐记恨在心。你此番得罪二人,今日之事,我会告知苏长史;至于将军是否知晓,需长史定夺。”
他眸扫二人,对苏玉道:
“进府前先将脸遮好,归府后我只禀事实,这巴掌,你便认了。莫对苏长史提,不然我等三人皆要受罚。”
李姮玉频频颔首,苏玉攥紧帕子,亦点头默认。待颊上红痕稍褪,三人才归府。
伍缮寻苏礼至药库,将宫中事一一禀明。
苏礼沉吟,问:
“张屠、张姁事后可有其他举动?”
伍缮摇头:
“未见异动,只张屠曾在旁调侃。”
苏礼眉峰微蹙,遂挥手让伍缮退下,自往霍去病书房去。
见霍去病正阅军报,苏礼躬身禀明宫中始末。
霍去病搁下竹简,沉默许久,方道:
“既无大碍,便作罢。日后莫让她再入宫中,你亦要教她宫中规矩。三日后随我入宫探霍光,你去筹备。”
苏礼躬身应诺告退
——步出门,仍心念:
将军虽如此说,张姁、张屠未必肯罢手,此事恐未了结。
苏礼让伍缮带几人寻予霍光的犬,赵隶也急得没了章法。
寻至药库时,苏玉问他寻何物,赵隶道:
“是将军备送与霍小郎之犬。”
苏玉近日本就心绪烦躁,一听要寻犬,忙应道:
“我助你寻。”
她在府中四处寻查,念及犬性嗜食:
庖厨那边没见踪迹,定是饱食后跑去嬉闹了。当下快步往僻静处赶,果然猜中
——那幼犬正趴在池边玩水。
苏玉轻步凑过去,眼看就要擒住,没成想那犬忽然钻进旁侧洞穴,对着她汪汪直吠。
苏玉忍不住笑,暗忖:
“非得逮住这小东西不可!”
她轻步靠近,伸手往洞里抓,刚触到犬颈,那犬又往深处缩。
忽足下一滑,眼看要跌进池中,猝然有人从后拽了她一把
——苏玉踉跄撞入那人怀中,抬眼望去,是霍去病。
她心下慌乱,欲后退,霍去病已伸臂揽住她腰,打趣道:
“想跌进池里喂鱼不成?”
苏玉垂首,睫羽轻颤,小声道:
“我追霍小郎的犬呢,它钻进洞里了。”
霍去病心下忽软,松开她腰,径直伸手往洞里摸,一把就将幼犬抓出,转头对苏玉道:
“蠢钝,连条犬都擒不住。”
苏玉脸涨得通红,咬唇未语。
霍去病抬眼瞥见远处躲着的赵隶,大声喝道:
“躲在那儿做甚?鬼鬼祟祟的!”
赵隶方才正好瞧见二人相抱之状,闻将军呼,忙跑出拱手道:
“将军!末长未见旁的,断不会与旁人提及。”
苏玉瞥赵隶一眼,脸更烫,忙道:
“玉儿先行役事。”
说罢匆匆离去。
赵隶抬头看着霍去病怀中的幼犬,又道:
“将军,时辰不早了,早去早回。”
霍去病把犬递给他,大步往前走。
赵隶抱着犬赶紧跟上,心里偷乐:这犬当真是件好物啊。
苏礼与霍去病入禁中,谒门吏而籍,直趋郎舍。
去病跨郎舍矮阈,见霍光端居案前理简牍,肩较半月前稍挺,然犹起而垂手,声恭谨道:
“兄长、苏兄。”
霍去病目光扫过案上摊开的《凡将篇》:
“近日学《汉仪》,趋步、拱手可练熟?教令史可曾责你?”
霍光垂眸应:
“回兄长,教令史每日考校,已能按仪行止,未受责。”
苏礼瞧霍光温和之状,似与霍去病有隔阂,他适时将怀中幼犬递过去,笑道:
“将军寻了几日,才挑着这只温驯的,可置犬于郎舍后院柴棚,切勿带入宫禁。”
霍去病适当接过话,语气略涩:
“这犬不吵,你若闷时,可去后院逗弄,莫总闷在屋中抄简牍。”
霍光接过犬,轻触它耳,眼底郁色散了些。
苏礼又问:
“与舍中诸郎相处如何?”
“回苏兄,彼等待我和善,常邀我掷骰子,只是我想多学些字,未多交谈。”
霍去病见他语气松快些,紧绷的肩稍缓,只道:
“过几日便是休沐,可回府住一日,我让厨下备你爱吃的粟米糕。”
霍光指尖抚过犬耳,用力点头,沉吟片刻,似犹豫,转而望向苏礼道:
“前日帮教令史送文书,遥见霍府家仆在太医令署与一女子争执。那婢女似是苏兄舍妹,然文书需急送,我未得顾
——她被那女子身侧侍女掌掴,苏兄可寻些药膏与她敷之,家姊曾言及此,女子面若留疤,恐难见人。”
苏礼骤蹙眉,未言。
霍去病开口缓缓道:
“此事我已知之,你无需挂心。你且去习字。过几日,苏礼当备轺车来接你。”
霍光见二人似未闻此事,不敢多言,亦不愿多思。
待二人去后,便抱犬寻小吏,问此兽当如何安置才合规矩。
归府途中,苏礼竟不知玉儿遭掌掴,料是伍缮未敢禀报
——恐某知晓后冲动行事,反生事端。
苏礼偷瞥霍去病,见他亦默然无语,未发一言。
及归府,苏礼暗忖:
此事我失察,将军或罪及自身。
然霍去病仅传伍缮入书房,令其自去领罚,斥道:
“匿情不报,当笞十。”
伍缮心怯,谢过将军后,惶然告退。
霍去病旋即谓苏礼曰:
“你取药膏与舍妹敷之,余事不必多问。”
苏礼深思片刻,缓缓道来:
“将军,某想张廷尉之女张姁,断不会为小事大动肝火
——想来定是将军前番拒辞陛下赐婚,方因此惹下与她的嫌隙。然张屠此人,某此前已查得,乃李敢校尉麾下张墨之心腹;惟张汤与李敢校尉素无干系,此二事虽看似不相干,某仍心存疑惑
——敢问将军,你是否与李校尉有嫌隙?不然,彼等行事断不敢如此不顾后果。”
霍去病沉默半响道:
“前几日去卫府探外大母,舅父言及,如今军中多论卫氏得宠、李氏受压
——外人皆以为我与舅父是一家,然,唯有你知晓,我如今是以霍姓为陛下效忠,外人却不这般看。
张汤之事,我年少时便知他刚正,虽我等有嫌隙,然他本为陛下效忠,断不会因我拒辞赐婚便枉顾理法
——张姁此番寻衅,想必是玉儿言行有失,才让她抓了由头。我与李敢在军中并无嫌隙,纵使真有,我为将军、其为校尉,他岂敢无端生事?”
他顿了顿,续道:
“如今才赢了河西之战,便有这许多闲言,原本无需费神;可我恐有人借这些由头暗下黑手、无事生非,你须得替我多留意。”
苏礼拱手道:
“某省得。只是如今在长安城中多有不便
——将军新承宠荣,各处耳目遍布,稍有不慎便招疑忌。下吏以为,不如待正月旦过,先赴军营为妥,将军当前要务,终以军事为先。”
霍去病沉思良久,颔首道:
“可。你且退下理事,我暂歇片刻。”
苏礼去到药库把药给苏玉时,她急切道:
“将军已知晓此事?伍缮家史非有意匿情,我等恐为将军招祸端。”
苏礼语气平稳道:
“伍缮被笞十下,盖因匿情不报。你失言遭批颊,此非小事。张姁罚你,乃因前时将军拒婚而怀怨怼
——那库官,实是李敢校尉心腹麾下。二者看似无涉,然我总觉事有蹊跷处。”
苏玉心有余悸:
李敢?
便是日后为将军所射杀的李敢么?
虽未曾见,却未料竟以这般情形与他麾下之人有涉。莫非自己竟是日后那场射杀的缘由?
她还欲再问,伍缮忽至,似有话欲对苏礼言。
苏玉知此时非问话时机,遂取药先行告退。
苏礼见她去远,转头对伍缮道:
“往书房言。”
二人遂大步向书房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