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试放榜的日子,整个京城都像是被投入了一颗石子,激起层层涟漪。
天还没亮透,贡院东墙之外,已是人头攒动,黑压压的一片。
成千上万的考生,还有他们的亲朋好友,从京城的各个角落涌来,将这片空地堵得水泄不通。
每个人都伸长了脖子,眼巴巴地望着那面朱红色的高墙。
那面墙,在接下来的一个时辰里,将决定他们未来数十年的人生轨迹。
是鱼跃龙门,从此平步青云。
还是名落孙山,打包行李,灰溜溜地打道回府。
人群中,窃窃私语声汇成一片嗡嗡的海洋。
“听说了吗?这次的主考官是刘三吾刘大学士。”
“刘学士啊,那可是德高望重,定然公平公正。”
议论声此起彼伏,紧张的气氛在人群中蔓延,像藤蔓一样缠绕在每个人的心头。
终于,远处传来一阵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来了!来了!”
人群骚动起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街角。
一队身着甲胄的军士,手持长戟,面容肃穆地开道而来。
他们身后,几名身穿官袍的考官,在吏员的簇拥下,郑重地捧着一卷长长的黄纸。
那就是金榜。
无数读书人魂牵梦萦的金榜。
军士们在墙根下围出一片空地,将汹涌的人潮隔开。
为首的面无表情,对着人群高声宣读了几句场面话,无非是“皇恩浩荡”“朝廷取士”之类。
但此刻,没人有心思听这些。
所有人的眼睛,都死死地盯着那卷展开的黄纸。
排在最前面的人,昂着头,睁大了眼睛,从上到下,一个字一个字地寻找着自己的名字。
“中了!我中了!第七十九名!是我!”
“呜呜呜……爹,娘,儿子对得起你们了!”
“没有……没有我……怎么会没有我……”
在拥挤的人群后方,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正踮着脚,奋力地向前张望。
他叫曹鸿,今年已经六十岁了。
从弱冠之年第一次参加科举,到如今两鬓斑白,他已经在这条路上走了整整四十年。
周围的人都笑他痴,笑他傻,一把年纪了还做着青云直上的梦。
可只有曹鸿自己知道,这是他一生的执念。
“前面的兄弟,劳驾,劳驾!让我过去看看!”
他一边作揖,一边艰难地往前挤。
周围的人看他一把年纪,衣衫虽然陈旧但还算干净,便也侧身让他几分。
曹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挤到了稍微靠前一点的位置。
他眯起眼睛,从榜首开始,一个一个地往下看。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难道……这次又落空了?
四十年的寒窗苦读,四十年的坚持,难道终究是一场空梦?
就在他心如死灰,准备放弃的时候,他的目光忽然定格在了榜单的前列。
第六名。
那两个字,如同惊雷一般,在他的脑海中炸响。
曹鸿!
第六名,曹鸿!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用力地揉了揉,再次看去。
没错!
就是他!
就是他的名字!
那一瞬间,曹鸿感觉整个世界都静止了。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所有的色彩都褪去了,只剩那金光闪闪的大字,不断放大,放大。
“我……我……”
曹鸿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
他张开嘴,喉咙里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嗬嗬的喘息。
周围的人注意到他的异常,纷纷投来异样的目光。
“这老先生怎么了?”
“莫不是没考上,气着了?”
就在众人议论纷纷的时候,曹鸿猛地吸了一口气。
“啊——!!!”
一声不像人声的尖叫,冲破云霄。
他一把推开身前的人,像是疯了一样,转身就往外跑。
他一边跑,一边狂笑。
“我中了!我中了!哈哈哈哈!”
那笑声中,带着无尽的狂喜,也带着几十年的辛酸与委屈。
人群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纷纷避让。
曹鸿跑得太快,脚下又没注意,被一块石头绊了一下,整个人直挺挺地向前栽倒。
“砰”的一声,摔了个结结实实。
可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还想继续跑。
刚站起来,却两眼一翻,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哎哟!这老先生晕过去了!”
“快!快掐人中!”
“谁家有水?快拿点水来!”
周围的百姓七手八脚地围了上来,有的帮忙掐人中,有的去附近讨水。
不一会儿,一个郎中打扮的人被拉了过来,号了号脉。
“无妨,只是急火攻心,一口气没上来。抬到阴凉地方,休息一下便好。”
于是,几个好心的百姓抬着人事不省的曹鸿,往旁边的茶馆走去。
人群中,裴钰默默地看着这一切,心中五味杂陈。
他也是来看榜的。
和那位狂喜失态的老先生不同,他很年轻,但家境却异常贫寒。
这次能来京城参加会试,是乡里乡亲们东拼西凑,给他凑出来的盘缠。
全村人的希望,都寄托在了他的身上。
他比任何人都渴望金榜题名。
可是,他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看了三遍。
没有。
金榜上,没有他的名字。
裴钰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仿佛能看到乡亲们失望的眼神,能听到父亲母亲无奈的叹息。
肩上的担子,重得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低着头,双拳紧握,指甲深深地陷进了肉里。
就在他准备默默离开这个伤心地的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裴兄!裴兄!”
裴钰回头一看,是他的同乡,潘桐。
潘桐满脸通红,神情激动地冲了过来,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中了!我们都中了!”
裴钰愣住了。
“潘兄,你莫要与我开玩笑……我看了三遍,榜上没有我的名字。”
他的声音干涩沙哑。
“你眼花了吧!”
潘桐不由分说,拉着他就往金榜前挤。
“你自己看!那是不是你!”
裴钰顺着他指的方向,再次看向那张决定命运的黄纸。
这一次,他终于看到了。
裴钰。
真的是他!
他中了!
巨大的喜悦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失落与绝望。
裴钰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他死死地盯着自己的名字,生怕一眨眼,那两个字就会消失不见。
“还有我!你看我的!”
潘桐指着另一个位置,兴奋地叫道。
裴钰抬眼看去,果然,潘桐的名字也在上面。
“潘兄……我们……我们都中了……”
裴钰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的哭腔。
“中了!都中了!”
潘桐激动地给了他一个熊抱。
“我们没给乡亲们丢脸!哈哈哈哈!”
两个来自穷乡僻壤的年轻人,在人潮汹涌的贡院前,相拥而泣。
阳光洒在他们年轻的脸上,泪水折射出璀璨的光芒。
有人欢喜,自然就有人愁。
在狂喜的人群之外,齐临正面如死灰。
与那些苦读的寒门士子不同,齐临家境优渥,自认才华横溢。
更重要的是,考前他花了大价钱,从特殊渠道弄到了一份“考题”。
为此,他将那些题目翻来覆去背得滚瓜烂熟,自以为这次会试是十拿九稳。
可谁能想到,进了考场他才发现,考题竟然临时换了。
那一刻,他的心就凉了半截。
但侥幸心理依然存在,他觉得凭自己的文采,就算临场发挥,也未必不能上榜。
然而,现实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他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将金榜看了不下十遍。
每一个名字,每一个角落,他都没有放过。
没有。
根本没有他的名字。
齐临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周围的欢呼和哭泣都仿佛离他远去。
怎么会这样?
不可能!
他的脸色由白转青,又由青转红。
“有问题……一定有问题……”
他开始喃喃自语,声音越来越大。
“我的文章,引经据典,字字珠玑,怎么可能不中?”
“一定是考题换得有问题!对!一定是这样!”
他的眼神逐渐变得偏执而疯狂。
“黑幕!这里面一定有黑幕!”
他越想越觉得是这个道理,自己明明是天之骄子,是注定要金榜题名的,怎么会落榜?
错的不是我,是这个世界!
“让开!”
齐临猛地推开身前一个正在为同乡庆贺的考生,状若疯魔地往外挤。
“兄台,你……”
被推的考生一个踉跄,正想理论,却只看到齐临充满戾气的背影。
那考生皱了皱眉,终究还是没有追上去计较。
齐临的异常举动,并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
但在人群不起眼的角落里,几个伪装成普通百姓的人,却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其中一个卖糖葫芦的小贩,看似百无聊赖地靠着墙,目光却早已将齐临刚才的失态尽收眼底。
他对着不远处一个算命摊子上的“瞎眼”先生,做了一个微不可察的手势。
算命先生微微点头,继续摇着手里的龟甲,嘴里念念有词,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监视还在继续。
他们的任务,就是盯住这些看榜的人群,将所有言语不对劲,行为异常的考生,全都记下来。
这是锦衣卫的差事。
齐临失魂落魄地挤出人群,他感觉天旋地转,整个世界都在嘲笑他。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一头扎进了一条僻静的小巷。
他需要一个地方冷静一下,不,是发泄一下。
巷子里很安静,与外面鼎沸的人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就在齐临扶着墙壁,准备破口大骂的时候。
他的身后,悄无声息地出现了几个身影。
正是刚才那个卖糖葫芦的小贩,还有那个算命先生。
他们褪去了伪装,眼神冷漠,身上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肃杀之气。
齐临还没反应过来。
一只粗糙有力的大手就猛地捂住了他的嘴。
“唔!”
他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剧烈挣扎起来。
但另一只手已经如同铁钳般扣住了他的脖子,将他死死按在墙上。
“带走。”
为首之人声音低沉,不带一丝感情。
齐临被两人架起,双脚离地,连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就被迅速拖入了巷子深处,消失在阴影里。
整个过程干净利落,没有惊动任何人。
随后,一个又一个言语失当的考生被从人群中悄然带走,押入了深不见底的大牢。
等待着他们的,将是严酷的审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