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推开县衙主堂的门,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赵承业站在门槛外,靴底还沾着栈道上的浮土,他没立刻进去,而是扫了一眼堂内陈设。
屋里摆着三张粗木桌,墙上挂着新安地形图,角落堆着几卷账册。没有焚香,没有铺席,连茶水都没上。
“大人一路走来,也该歇歇脚。”沈砚侧身让开,“这县衙比不得郡府讲究,但茶点还是备下的。”
赵承业冷着脸,目光在屋内转了一圈:“我不是来喝闲茶的。”
“自然不是。”沈砚语气平静,“您是来查民生、看政绩的。可查事也得有力气,总不能饿着肚子验田亩吧?”
他说完,抬手朝厨房方向扬了扬下巴。
王五端着漆盘从侧廊快步走出,脚步稳当。盘里是一只青瓷碟,六块徽墨酥整齐码放,表面泛着油润光泽,松烟香气随着热气缓缓散开。
林阿禾站在门边,手指不自觉地按了按袖中的账册。他知道那点心意味着什么——这是沈砚第一次正式用新安的东西招待赵承业,不是芋艿,不是姜汤,而是能送进宫当贡品的徽墨酥。
沈砚拿起一块,递给赵承业:“这是咱们新安自己做的点心,山里松烟熏出来的味道,外头吃不着。百姓过年都抢着买,一文钱两块,今天请大人尝个鲜。”
赵承业盯着那块点心,没伸手。
空气静了两息。
他若接,显得被一个小县令牵着走;若不接,又像怕了一口点心。
最终他伸手拿了过去,动作僵硬。
他咬了一口。
芝麻和麦芽糖的甜味立刻在嘴里化开,松烟的清香随后涌上鼻腔。口感酥脆却不掉渣,嚼到最后还有股回甘。这不是随便糊弄人的粗点心,是真下了功夫的。
他咀嚼得很慢。
眼神变了。
不再是居高临下的审视,而是一种说不清的震动。
这块点心太好了。好到不该出现在一个“垫底穷县”。
他在郡城吃过多少次所谓的“地方贡品”?那些都是各县花大价钱请名师做的,味道还不如这个。
可眼前这个,是沈砚用县衙灶台、本地材料、自己琢磨出来的。
他没说话,也没夸。
只是把剩下的半块轻轻放回碟子里。
“味道尚可。”他说,声音比刚才低了些,“但我此行不是为吃点心。”
沈砚点头:“当然。您是来看麦田的。”
赵承业站起身,袍角带起一阵风:“那就别耽误时间,现在就去。”
“正该如此。”沈砚转身对林阿禾使了个眼色,“带上最新赋税清册,路上备用。”
林阿禾应声取出账本,抱在胸前。这次是实打实的产量记录,三千七百斤,一分没多报。
一行人走出主堂。
阳光照在青石板上,影子拉得很长。
赵承业走在前头,步伐比刚才急了几分。他不想再留在那个屋里,不想再闻那股松烟香。那味道让他不舒服,像是某种无声的提醒:你瞧不起的地方,正在悄悄变样。
沈砚落后半步,嘴角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他知道那一口点心起了作用。
不是靠甜,是靠“不一样”。
别的县官见上官,要么跪着送银子,要么抖着手递礼单。他不。他端出一块点心,告诉你:我这儿穷,但我有本事把穷日子过出滋味来。
这才是最狠的打脸。
他们穿过衙门小院,走向西城麦田。
路边有几个村民挑担经过,看见队伍,停下让路。
赵承业扫了一眼:“这些人都在忙什么?”
“收菜籽。”沈砚答,“榨油坊这两天排队,供不应求。”
“供不应求?”赵承业冷笑,“你们还能剩油卖?”
“不止。”沈砚说,“上个月开始,惠民药铺用菜籽油配药膏,治烫伤、烂脚,效果比猪油还好。苏大夫写了方子,全县推广。”
赵承业脚步顿了一下。
他知道苏青芜是谁——那个敢当面顶撞他的医女。他还记得她站在药铺门口,冷冷地说:“大人若不信,可以亲自来问诊。”
当时他觉得这是挑衅。
现在听来,却像是一种底气。
他没再说话,加快脚步。
林阿禾跟在后面,低头看着手中的账册。他忽然想起三天前,母亲咳得厉害,沈砚让人送来一罐蜂蜜,说是山上新采的野花蜜,配药喝最好。
那天晚上,母亲睡了整夜安稳觉。
他攥紧了账本。
他知道从今天起,自己不会再虚报一斤粮。
他们走到麦田边缘。
大片麦浪随风起伏,绿中带黄,长势喜人。
赵承业眯眼看了片刻,忽然问:“亩产多少?”
“今年试种了抗寒大麦种,平均一亩一百四十斤。”沈砚说,“比去年翻了一倍。”
“哪来的种子?”
“系统……”沈砚顿了一下,改口,“是云隐洞天附近发现的老品种,经楚墨改良后育成。”
赵承业眉头一皱:“又是那个墨家余孽?”
“他是新安工坊主。”沈砚语气不变,“也是栈道的设计者。”
赵承业冷哼一声,转身往田埂上走:“我要亲自看看。”
沈砚点头,示意林阿禾跟上。
三人踏上田间小路。
风吹过麦穗,发出沙沙声。
赵承业蹲下身,抓起一把泥土搓了搓,又拨开麦秆查看根部。
沈砚站在旁边,没说话。
林阿禾翻开账册,准备随时回应问题。
赵承业忽然抬头:“你们有没有私开屯田?”
“没有。”沈砚答,“所有土地都登记在册,每户分田、缴税都有记录。林小吏手里那份就是。”
林阿禾立刻把账本往前递了递。
赵承业盯着他看了两秒,没接。
“我还没问你。”他冷冷道。
林阿禾收回手,站直。
赵承业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光看田不够。我要去药铺。”
沈砚点头:“正好顺路。苏大夫今天坐堂,大人若有不适,也可以看看。”
赵承业瞪了他一眼:“我不需要看病。”
“那正好。”沈砚笑了笑,“您可以看看百姓是怎么看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