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把那碗芋艿粥喝完了。
米粒还卡在麻袋缝里,风吹不动。他放下碗,没擦嘴,只看着人群。
李大根抱着米袋站在原地,手抖了一下。他家三个娃,去年饿得啃树皮,今年第一次拿到白米。他想说谢谢,张了嘴又闭上,最后转身就走,走了两步又回头,对着沈砚点了点头。
王婆子拄着拐要走,林阿禾赶紧扶了一把。老人低声说:“我活了六十岁,没见过当官的分粮给百姓。”她说完抬头看了看天,像是怕这话被谁听了去,又压低声音,“你家大人……是实心人。”
年轻后生端来的粥已经凉了,但他自己又跑回家,再回来时手里多了个粗陶碗,里面盛着半块烤芋艿。“大人,这个能存三天,饿了就吃一口。”他把碗塞到沈砚手里,扭头就跑,背影窜得飞快。
周围的人还在议论。
“三百条鱼换六百斤米?”
“我亲眼见抬出去的竹筐,三十个,湿布盖着。”
“沈大人真把臭鱼变粮食了?”
“不是臭鱼,是‘臭鳜鱼’,县衙贴的告示写了名字。”
“那我也想去腌鱼!我家屋后就有缸!”
“巡山队还要人不?我儿子能扛锄头!”
沈砚听见了,没说话。他走到木槽边,掀开最后一袋未拆封的粟米,抓了一把放在掌心,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倒进旁边一个空筐里。
“剩下的三百斤,”他说,“明天起开放登记。缺粮户可来借,一斗起借,最多五斗,秋收后归还。不收利,也不写契,凭工分簿记一笔就行。”
人群静了一瞬。
随即嗡地炸开。
这不止是赏,是托底。是告诉所有人——你现在没饭吃,县衙先垫着。
周墨站在边上,笔停在册子上,手有点僵。他本以为这批粮全发下去就算了,没想到还能借。他抬头看沈砚,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低头继续记。
林阿禾站得近,小声问:“真不写契?万一有人不还?”
沈砚说:“会还的。今天领到米的人,不会让别人砸了这口饭碗。”
陈福这时走出来,抱拳道:“沈大人,半月后再来收第二批,您这边准备多少都收。”
沈砚伸手:“合作长久。”
两人击掌。
这一幕被不少人看见。有人指着说:“连郡城酒楼都认咱们的鱼,以后不怕卖不出去!”另一个人接话:“那我明天就去报名腌鱼工!多挣工分!”
人群开始散。
但没人走得太急。有人回头看那堆米,像看自家的东西。有个老农蹲在县衙门口石阶上,摸了摸地面,嘀咕一句:“这地方……以前跪着求粮都没人理,现在粮自己送上门。”
天快黑时,消息传到了北村外的赵家屯。
第二天一早,太阳刚出,县衙门口来了个拄拐的老汉,衣裳补丁摞补丁,脚上草鞋磨穿了底。他不敢进门,就在外面站着,见周墨出来,颤声问:“俺们村……也能轮上活计不?”
周墨看了他一眼,没回绝,也没答应,只拿出一张纸,提笔问:“叫啥名?哪个村的?能干啥活?”
老汉激动得手抖:“张老三,赵家屯的!我能挑水、能搬石头,只要管一口饭,啥都行!”
周墨记下名字,点头:“回去等通知。有活了,会派人去村里喊。”
老汉千恩万谢地走了。
不到中午,又有两个外村人来问。一个是瘸腿的中年男人,说是听说巡山队要人;另一个是妇人,问能不能参与运灰。
林阿禾拿着新做的登记簿,一趟趟往主堂送名单。第三趟时,他站在门口没进去,看着沈砚坐在桌前翻工分册。
“大人,”他开口,“今天加了三十七个外村人。”
沈砚抬头:“都记上了?”
“记上了。按您说的,凡愿出力者,皆可登记。”
沈砚嗯了一声,低头继续看册子。指尖划过一行行名字:李大根,修渠二十天;王婆子,送饭十三次;运灰少年陈二狗,来回八趟……
最后停在一页空白处。
他拿起笔,在上面写了三个字:芋艿粥。
这是他自己补的。不算工分,也不换粮,但他在心里记下了。
昨夜那粒卡在麻袋缝里的米,今天终于落了地。
他合上册子,对林阿禾说:“下一批臭鳜鱼,还是按老规矩办——谁出力,谁得分;谁得分,谁分粮。”
林阿禾点头退下。
沈砚起身推开窗。
阳光照进来,落在桌面上。远处梯田上,几个村民正弯腰清理沟渠杂草。没人组织,也没人喊号子,但他们干得认真。
他知道,这些人不是为了今天的米。
是为了以后,每一粒都能安稳落地的米。
傍晚,周墨送来今日账目汇总。
“工分发放无误,库存粟米三百斤整,借支登记已有十九户提交申请。”他顿了顿,“赵家屯的张老三,今天下午又来了趟,问有没有临时挑水的活。”
沈砚说:“给他排上。每天两趟,记工分。”
周墨应下,犹豫片刻又问:“外村人越来越多,工分怎么算?跟本村一样?”
“一样。”
“可他们没参与修渠、巡山……”
“现在开始参与,就是新安人。”沈砚打断,“工分不分内外,只看出力。”
周墨沉默一会,提笔记下新规:外村应募者,按实际劳作记工分,待遇同本村。
他走出主堂时,天已擦黑。
县衙前空地上,那堆粟米只剩下一小半。十袋借支用的米摆在前院廊下,用油布盖着,旁边立了个小木牌,写着“缺粮可借,秋还勿失”。
守夜衙役提着灯笼来回走。
没人偷,也没人动。
第二天清晨,第一批借粮的十九户人家陆续来领。
李家湾的李大根也来了。他不是来借的,而是带着自家存的一小袋糙米,交给林阿禾:“我家够吃了,这点米捐给更难的。”
林阿禾愣住:“这……”
“别问为啥。”李大根摆手,“我就记得一句话——谁出力,谁得分。我现在有米了,也该让别人有机会出力。”
他走后,林阿禾站在原地,很久没动。
中午,周墨去北村查访,发现原本荒废的几段山道被人清理了。路边还插了根木桩,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巡山第十五日,张老三在此值守”。
他回来告诉沈砚。
沈砚正在看楚墨送来的第二批腌鱼场地图纸。
他听完,只说了一句:“给张老三记一天工分。”
周墨想说什么,最终没说,低头记下。
当天夜里,外村登记人数增至五十一人。
沈砚睡得很早。
但他没真的睡着。
半夜起来,走到院中,抬头看天。
星星很亮。
他想起现代时加班到凌晨,挤地铁回家,吃泡面的日子。那时候觉得累,觉得卷,觉得世界不公平。
现在他站在这里,没有KpI,没有老板骂人,也没有打卡机。
但他比任何时候都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因为有人端来一碗芋艿粥,是因为有人主动清理沟渠,是因为一个瘸腿老汉愿意走十里路来问一句“我能干活吗”。
这些事很小。
但它们加在一起,就成了新安。
天快亮时,他回到主堂,翻开工分册,在最后一页写下:
民心不是争来的,是做出来的。
他合上册子,坐到天明。
太阳升起时,县衙门外传来脚步声。
一群村民聚在门口,手里拿着锄头、扁担、竹筐。
他们不说话,只是站着。
林阿禾出来问:“你们干嘛?”
带头的是李大根。
他说:“听说南岭那边要挖新排水沟,我们来报名。”
沈砚听到声音,走到门内。
他看着这群人,没说奖励,也没提工分。
只问了一句:
“都吃过早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