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银行大楼最后抵抗的枪声，是在凌晨四时左右逐渐稀疏，最终彻底停止的。不是守军弹药耗尽，也不是增援到来，而是攻击者采用了最直接也最致命的方式——数不清的炸药包和爆破筒，从底层、从侧面、甚至从地下管道被送入这栋坚固建筑的承重结构部位。连续的、沉闷如巨兽咳嗽般的爆炸声后，大楼面向街道的一侧墙体整个坍塌下来，烟尘冲天而起，露出了内部扭曲的钢筋和破碎的楼板。
“旋风”营营长段鹏，脸上混合着烟灰、汗水和凝结的血渍，第一个端着冲锋枪冲进弥漫着灰尘和刺鼻气味的废墟内部。手电筒的光柱在昏暗和飘浮的尘埃中晃动，照见的是东倒西歪的家具、散落的文件、扭曲的尸体，以及瑟缩在角落、高举双手、满脸惊恐的国民党军官兵。抵抗意志随着大楼结构的崩溃而彻底瓦解。
“搜索每一个角落！重点是地下室和军官！检查所有尸体和俘虏！不能放过范汉杰！”段鹏的声音在空旷而残破的大厅里回响。
士兵们迅速散开，逐层清理。很快，在地下室的入口处，他们发现了异常——厚重的铁门虚掩着，后面似乎是一条向下的通道，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霉味和未散的蜡烛烟味。
“营长！这里有地道！”
段鹏心中一紧，立刻带人冲了下去。地下室空间不小，堆放着一些杂物和废弃的通讯设备，几张简陋的行军床，还有一张铺着地图的桌子，地图上散落着红蓝铅笔和几份文件。显然，这里不久之前还有人，而且级别不低。墙角丢着一件将官呢大衣和一只皮质公文包。
“跑了！”段鹏咬牙，“肯定有暗道！搜！”
仔细搜查后，在一排档案柜后面，发现了一个隐蔽的、仅容一人通过的窄小洞口，向下延伸，漆黑一片，不知通向何处。
“追！”段鹏毫不犹豫，点了一个精锐的战斗小组，率先钻入了洞口。通道狭窄、潮湿、空气污浊，弥漫着一股土腥味和说不清的腐败气息。他们打开手电，小心前行，时刻警惕着可能的埋伏。通道蜿蜒曲折，时而向下，时而水平，显然不是临时挖掘，而是利用城市原有的地下排水系统或早期修建的防空设施改造而成。
让我们把时间略微倒回，回到范汉杰下达“各自突围”命令的那一刻。
脱下将官服，换上早已备好的士兵旧棉袄和破毡帽，这位曾经的黄埔骄子、此刻的败军之将，内心充满了无尽的屈辱、绝望和一丝侥幸。他最后的计划是利用这条只有极少数亲信才知道的、从中央银行地下室通往城外东南方向一条废弃排水渠的秘密通道。这条通道原本是为应对最极端情况设计的，出口在锦州东南城墙外约一里处的一片乱葬岗附近，极其隐蔽。
跟随他的是四名绝对忠诚的卫士，也都是身手矫健、经验丰富的老兵，以及一名熟悉通道的工兵中尉。他们携带了短枪、匕首、少量金条和干粮。
地道内阴暗潮湿，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气味。一行人默默前行，只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和踩在湿滑地面上的轻微声响。范汉杰一生征战，从未想过自己会以如此狼狈的方式，像老鼠一样在地底穿行。头上的枪炮声、爆炸声透过厚厚的土层传来，变得沉闷而遥远，却每一声都敲打在他濒临崩溃的神经上。他脑海中不断闪回：校长（蒋介石）的殷切嘱托，卫立煌的争执，廖耀湘的迟迟不至，还有那些在炮火中灰飞烟灭的部队……“一世英名，毁于一旦……”这个念头折磨得他几乎要发疯。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带路的工兵中尉示意快到出口了。他们在一片更加浓重的黑暗中摸索到一个向上的铁梯。工兵小心地推开头顶沉重的、覆盖着泥土和杂草的铁盖，一丝微弱的、黎明的灰光透了进来，同时涌入的还有城外更加清晰的、零星的枪声和冷风。
出口果然在一片荒坟乱冢之中，周围长满半人高的枯草，远处可见锦州城墙黑黢黢的轮廓，以及多处仍在燃烧的火光。
“快！离开这里！”范汉杰低声催促，在卫士的搀扶下爬出地洞，冰冷的空气让他打了个寒颤。他们辨明方向，朝着东南方——理论上廖耀湘兵团可能接近的方向——一头扎进了更加荒凉的田野和丘陵地带。
然而，他们低估了锦州外围此时密布的程度。虽然主力部队已突入城内进行巷战，但外围的警戒、搜索和清剿残敌的任务，由二线部队、民兵以及刚刚入城作战部队派出的外围警戒分队负责。东总早已严令，务必封锁所有可能通道，防止高级将领潜逃。
范汉杰一行人的行踪很快暴露了。首先，他们与锦州守军溃兵截然不同的、相对整齐的装束（尽管范汉杰换了衣服，但卫士的装备和气质仍与普通溃兵不同）引起了正在外围搜索的一个地方部队排的注意。紧接着，他们在试图穿越一条公路时，被巡逻的民兵发现，鸣枪示警并呼叫支援。
“分散跑！”范汉杰知道不妙，低声命令。他和两名卫士转向一片稀疏的树林，另一名卫士和工兵中尉则朝相反方向跑去，试图引开追兵。
枪声在身后响起，越来越密。范汉杰和两名卫士慌不择路，在沟壑和田埂间跌跌撞撞地奔跑。破毡帽早已跑丢，棉袄也被荆棘划破，露出里面的丝绸衬衣。体力的透支和精神的极度紧张，让他气喘如牛，眼前阵阵发黑。
最终，他们被一条结冰的小河拦住了去路。河面不宽，但冰层看起来并不牢固。身后，追兵的喊声和脚步声已经清晰可闻。
“司令……过不去了……”一名卫士绝望地说。
范汉杰望着冰面，又回头望了望追兵的方向，脸上闪过一丝决绝，但更多的是茫然。他缓缓从腰间拔出那支精致的勃朗宁手枪，枪身在晨光中闪着冷光。难道要就此了结？不，他不甘心！或许……或许投降？这个念头再次浮现，伴随着更深的耻辱感。
就在这时，“砰”的一声枪响，他身边的一名卫士闷哼一声，扑倒在地。另一名卫士立刻将他扑倒，滚入一个浅沟。子弹嗖嗖地从头顶飞过。
“里面的人听着！你们被包围了！放下武器！解放军优待俘虏！”喊话声传来，是带着浓重东北口音的普通话。
范汉杰躺在冰冷的沟底，泥土沾满了他的脸和衣服。他能听到自己心脏狂跳的声音，也能听到四面八方围拢过来的脚步声。完了，全完了。他闭上眼睛，握枪的手颤抖着，最终，那支勃朗宁手枪无力地从他手中滑落，掉在冻土上。
“我们……投降……”他嘶哑着，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旁边的卫士叹了口气，捡起他的手枪，连同自己的武器，一起扔出了沟外，然后用尽力气喊道：“别开枪！我们投降！”
几分钟后，几名穿着灰色棉军装、端着上了刺刀步枪的解放军士兵，警惕地出现在沟沿。接着，一名干部模样的人走了过来，用手电照了照沟底两个狼狈不堪的人。
“起来！叫什么名字？哪个部队的？”干部问道。
范汉杰在卫士的搀扶下，艰难地爬出浅沟，脸色灰败，眼神涣散，一时竟说不出话。
旁边的卫士看了他一眼，垂下头，低声说：“他……他是……范汉杰。”
“范汉杰？”干部愣了一下，似乎没反应过来这个在东北如雷贯耳的名字，怎么会和眼前这个穿着破棉袄、浑身泥土、失魂落魄的老头联系起来。他用手电仔细照了照范汉杰的脸，虽然污秽不堪，但眉宇间依稀有些印象（可能看过照片或画像）。
“带走！仔细看管！立刻向上级报告！”干部意识到可能抓住了大鱼，声音都变了调。
几乎是同时，“旋风”营段鹏带领的小组，沿着地道出口一路追踪，也发现了痕迹，并与外围搜索部队取得了联系。当他们赶到时，范汉杰已经被初步控制。
段鹏走到范汉杰面前，打量着他。这就是那个指挥十五万大军，试图将锦州变成铜墙铁壁的国民党上将？此刻的他，与任何一个被抓的溃兵头目并无太大区别，甚至更加狼狈。
“范汉杰？”段鹏确认道。
范汉杰木然地点了点头，终于抬眼看了看眼前这个年轻却杀气腾腾的解放军军官，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长长地、仿佛抽干了全身力气般，叹了口气。
范汉杰被俘的消息，像一颗投入池塘的石子，迅速在锦州前线传开，并层层上报至东总。对于仍在城内进行最后清剿的部队来说，这无疑是一针强大的兴奋剂，加速了残余抵抗的瓦解。
消息传到纵队前指时，李云龙正对着地图，研究如何抽调兵力支援在邮电局附近陷入苦战的二师。听到通讯参谋的报告，他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猛地一拍桌子：“好！抓得好！这条大鱼，总算是没跑掉！”
他立刻要通了一师前指电话：“告诉段鹏，把人给我看好了！好吃好喝先供着，别让他死了，也别让他跑了！等我这边腾出手来！”
放下电话，李云龙脸上并没有太多抓获敌军主帅的狂喜，反而更添了几分凝重。他对赵刚说：“老赵，范汉杰落网，锦州敌军就算群龙无首，崩溃在即。但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大意！困兽犹斗，小心狗急跳墙！命令部队，加强警戒，对负隅顽抗者坚决消灭，对放弃抵抗者严格按政策执行！”
“我同意。”赵刚点头，他考虑的层面更深，“范汉杰被俘，政治意义重大。他的口供、态度，对未来争取其他国民党将领，甚至对全国战场的舆论，都可能产生影响。我建议，在将他移交上级之前，我们应以礼相待，同时安排得力干部，对他进行初步的政策讲解和思想工作。”
“你看着办。”李云龙挥挥手，“这些事你在行。我关心的是，锦州城什么时候能彻底肃清，我们的伤亡到底有多大，还有，廖耀湘那个王八蛋，现在到哪儿了？”
很快，关于范汉杰被俘的更多细节报了上来，包括他逃跑的路线、被俘时的状态、以及随身的简单物品。赵刚亲自去临时关押点看了范汉杰一次。
在一个相对干净、有士兵看守的农家小院里，赵刚见到了已换上干净但普通的士兵棉服、正在发呆的范汉杰。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苍老许多，眼神空洞，仿佛仍未从巨大的打击中恢复过来。
赵刚没有摆出胜利者的高傲，而是平静地做了自我介绍，然后说：“范将军，战争有战争的规则，胜负乃兵家常事。如今大局已定，望你能认清形势，为减少无谓的牺牲，也为自己的将来考虑，配合我们的工作。”
范汉杰抬头看了赵刚一眼，这位戴着眼镜、气质儒雅的解放军政委，与他想象中的“共党”形象相去甚远。他苦笑了一下：“败军之将，有何面目谈将来？赵政委，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我们共产党人，不杀俘虏，尤其是不杀放下武器的高级将领。”赵刚语气平和但坚定，“我们的政策是优待俘虏，给出路。蒋介石集团反共反人民，注定失败。范将军也是职业军人，当知民心向背决定战争胜负的道理。锦州一战，将军觉得败在何处？”
这个问题触动了范汉杰。他沉默良久，才缓缓说道：“败在……民心？或许吧。但贵军战术之灵活，士兵之勇悍，火力之集中，亦出乎意料。特别是攻城之法……”他摇了摇头，似乎不愿再多说。
赵刚知道，初次接触不宜深谈，便说道：“范将军可以先休息。我们会保障你的安全和基本生活所需。将来有机会，或许可以和你详细探讨军事问题。也希望你能为早日结束内战，减少生灵涂炭，做些有益的事情。”
离开关押点，赵刚对负责看管的干部交代：“生活上按标准优待，但要严加看管，防止意外。可以给他一些我们公开的书籍报刊看看。”
与此同时，李云龙关注的战场清理正在加速。随着范汉杰被俘的消息传开，以及我军不断加强的军事压力，城内残余国民党军的抵抗迅速土崩瓦解。成连成排的敌军走出工事，放下武器。到14日傍晚，锦州城内的枪炮声基本平息，只有零星角落还有小股残敌需要肃清。
李云龙和赵刚得以进入硝烟尚未散尽的锦州城区。街道两旁满是瓦砾、弹坑和战争痕迹，但也看到了我军宣传队在张贴安民告示，医护人员在抢救伤员，后勤部队在组织群众清理街道。许多百姓从藏身之处走出，用复杂而期冀的目光看着这支陌生的胜利之师。
站在刚刚经历血战的锦州街头，李云龙望着满目疮痍，对赵刚感慨道：“老赵，锦州拿下来了，可这心里，咋一点也轻松不起来？看看这城，看看那些牺牲的同志……”
赵刚理解他的心情：“是啊，胜利的代价太沉重了。但这一战的战略意义，怎么估计都不为过。我们关上了东北的大门，接下来，就该收拾沈阳和廖耀湘了。牺牲的同志们不会白死，他们的血，铸就的是新中国的基础。”
李云龙重重地点了点头，目光投向东南方向，那里是黑山、大虎山，是廖耀湘兵团被阻之地。他的眼神重新变得锐利：“对！仗还没打完！传令各部队，抓紧时间休整补充，统计战果和伤亡，检修武器！老子有种预感，下一场硬仗，很快就要来了！”
锦州战役的硝烟渐渐散去，但东北大地的战火远未停息。一颗将星的陨落，标志着旧时代的加速崩塌，也预示着更广阔战场上的风云再起。李云龙和他的纵队，在短暂的喘息之后，必将再次踏上铁血征途。而范汉杰的被俘，仅仅是这场宏大史诗中的一个注脚，却无比清晰地昭示着历史洪流的无可逆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