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种的日头把染坊的青石板晒得发烫,蝉在院角的老槐树上“知了知了”地叫,声浪裹着热浪,把蓝草垛晒得发脆,草叶的清香混着阳光的焦味,在空气里漫成一团。
丫丫蹲在陶缸旁翻搅蓝草,长杆插进发酵了三日的草浆里,搅起一串串细密的泡沫,靛蓝色的汁液顺着杆身往下淌,在她手背上洇出深浅不一的蓝,像幅流动的画。“阿婆说再晒半日就能滤汁了,”她甩了甩手上的水,水珠落在滚烫的石板上,“滋啦”一声化成白烟,“今年的蓝草比去年出浆多,能多染两匹‘靛蓝’布。”
小石头扛着捆新劈的柴走进来,柴禾的纹路里还带着湿意,在日头下泛着水光。“灶房的火快熄了,”他把柴靠在墙角,看见陶缸里的蓝草浆,眉头动了动,“这浆发得正好,蓝得发乌,像深潭里的水。”他蹲下身,用指尖沾了点浆汁,往她手背上的蓝斑旁边点了点,凑成个歪歪扭扭的小月亮。
“别闹,”丫丫缩回手,却没擦掉那点蓝,“等会儿滤汁时要清干净,不然染出的布有杂质,像去年那批‘天水蓝’,被布庄掌柜退回来三次。”
春桃端着个陶盆走过,盆里是刚冰镇的绿豆汤,冰块在汤里“叮当”响,凉意顺着盆沿往外冒。“歇歇吧,”她把盆往石桌上一放,“日头最毒的时候得躲着,不然中暑了,谁给你们煮染液?”
丫丫端起碗绿豆汤,冰意在舌尖炸开,顺着喉咙凉到心里。她看见小石头也在喝,喉结滚动时,脖颈上的汗珠像串小珠子,顺着锁骨滑进“蜀锦青”的褂子里,把里面的鱼影拓印浸得发深。
“下午去河湾洗布不?”她忽然问,绿豆汤的甜还在舌尖,“‘靛蓝’布得用活水透透,颜色才亮。”
“去,”他几乎没犹豫,“我拉板车,你带皂角。对了,把那匹‘浅靛蓝’也带上,前几日染的,正好一起透透。”
小柱子举着个竹编的捕蝉笼跑进来,笼里的蝉叫得正欢,翅膀被阳光照得透明,像片薄纱。“丫丫姐,石头哥,我娘说河湾的芦苇长高了,能遮凉!”他把笼子往蓝草垛上一挂,蝉鸣声混着蓝草的香,像支吵吵闹闹的歌。
午后的河湾果然凉快,芦苇在风里晃出片浓绿的荫,把日头挡得严严实实。丫丫把“靛蓝”布铺在青石上,用河水慢慢浇,蓝布遇了水,颜色变得更深,像块浸在水里的蓝宝石。
小石头蹲在旁边帮她拧布,手指穿过布眼时,偶尔碰到她的,像被河水冰了下,却又忍不住多碰一会儿。两人的影子在水里交叠,被风吹得轻轻晃,像两块浸在蓝草浆里的布。
“你看这水,”丫丫指着河面上的波纹,“蓝布的影子在水里晃,像把整个染坊的蓝都倒进河里了。”
他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忽然抓起块皂角,往她手背上蹭了蹭:“有蓝浆没洗干净,像块小蓝斑。”皂角的泡沫沾在她手上,蓝斑被晕开,像朵小小的蓝花。
洗好的布晾在芦苇丛里,靛蓝色在绿苇间晃,像片倒挂的天。丫丫看着那些布,忽然觉得这夏天的河湾,藏着比绿豆汤更凉的甜,像蓝草浆里的冰,悄悄化在了心里。
“等布干了,”她轻声说,“给你做个新荷包吧,用‘靛蓝’布,绣只蝉,配你的青布褂。”
他的眼睛亮了,像被阳光照的河面:“好啊,再绣串蓝草,像把整个染坊的香都绣进去。”
蝉鸣声渐渐歇了,夕阳把河水染成了金红,晾着的蓝布在风里轻轻晃,像片会动的晚霞。丫丫和小石头拉着板车往回走,蓝布的清香混着芦苇的味,在身后漫开。她忽然觉得,这个夏天定不会闷,因为有河湾的水,有蝉鸣的树,有身边的人,把所有的热都染成了凉。
夜里,她把“靛蓝”的布角夹进染谱,旁边放着片晒干的蓝草叶。在灯下写:“芒种,蝉鸣,蓝草浆成,河湾洗布,凉浸布与心。”她拿起笔,在布样旁边画了两只碰在一起的手,上面都沾着点蓝,像把这河湾的凉,都画进了夏天的热里。
窗外的月光落在陶缸上,蓝草浆在夜里泛着幽光,像块藏在暗处的蓝玉。丫丫抱着染谱,听着远处的蝉鸣,忽然盼着布快点干,不是因为想做新荷包,而是想看看,当他系着“靛蓝”布荷包走过槐树下时,会不会像这染坊的蓝,浓得化不开,却又清得能照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