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鼠鳜鱼酸甜可口,响油鳝糊鲜香滑嫩,腌笃鲜汤浓味醇。地道的江南风味在舌尖绽放,连带着窗外潺潺水声与吴侬软语,构成一幅鲜活生动的市井画卷。
琉璃小口品尝着碗中的碧螺虾仁,眼角余光却始终留意着隔壁雅间的动静。那些关于“盐引”、“漕帮”的只言片语,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在她心中漾开圈圈涟漪。
夜玄姿态闲适,仿佛全然沉浸在美食与美景之中,修长手指把玩着青瓷茶杯,目光偶尔掠过窗外河道,深邃难测。
就在店伙计躬身添茶时,雅间外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随即是温和有礼的询问:“敢问伙计,临湖的雅间可还有空?”
这声音……
琉璃执筷的手微微一顿。
夜玄抬眸,与琉璃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掠过一丝讶异。
那声音清朗温润,带着独特的书卷气,分明是——
“哎呦,真对不住林大人,临湖的雅间都满了。”伙计赔着笑,“您看靠里些的……”
话音未落,雅间的竹帘被人从外轻轻挑起。
一道清瘦挺拔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身着半旧青缎官袍,面容清俊,目光澄澈,不是新任左都御史、奉旨巡察江南盐政的林清砚又是谁?
林清砚显然也没料到会在此地遇见熟人,看到窗边坐着的夜玄与琉璃时,明显怔住。
一时间,雅间内空气微凝。
还是夜玄最先反应过来,他放下茶杯,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林大人,好巧。”
林清砚迅速敛去惊讶,神色恢复从容,拱手行礼,姿态不卑不亢:“下官林清砚,见过……东家。”他目光扫过琉璃,微微颔首,“琉璃姑娘。”
他机敏地改了口,未在公共场合暴露夜玄身份。
夜玄眼底闪过一丝赞赏,抬手虚扶:“出门在外,不必多礼。林大人若是不弃,可愿同桌共饮?”
“东家相邀,敢不从命。”林清砚从善如流,撩袍在夜玄对面坐下。
伙计极有眼色地添上碗筷,悄然退下,并细心地放下了竹帘。
墨羽守在雅间外,神色警惕。
“没想到会在此地遇见林大人。”夜玄执壶,亲自为林清砚斟了一杯碧螺春,氤氲茶香弥漫开来,“听闻林大人奉旨巡察盐政,还以为大人此刻应在两淮盐运司衙门。”
林清砚双手接过茶杯,道了声谢,神色坦然:“盐政之弊,盘根错节,若只坐在衙门里看账册,如何能窥其全貌?下官此行,正是要看看这漕运枢纽,商贸重地,真实景象究竟如何。”他目光扫过桌上精致的菜肴,意有所指,“看来东家也是同道中人。”
夜玄轻笑一声,不置可否:“江南富庶,名不虚传。只是不知这繁华锦绣之下,是否真如表面这般光鲜。”
琉璃安静地坐在一旁,为二人布菜,听着他们机锋暗藏的对话,心中明了。林清砚的出现绝非偶然,主子南下“休养”,这位以刚正精明着称的左都御史便紧随其后出现在姑苏,其中意味,不言自明。
是皇帝不放心,特意派来的眼睛?还是林清砚自己嗅到了什么,主动前来?
“光鲜之下,难免藏污纳垢。”林清砚尝了一口腌笃鲜,慢条斯理道,“譬如这漕运,关乎国计民生,却也最易滋生硕鼠。盐课更是朝廷命脉,如今却……”他顿了顿,没有再说下去,转而道,“倒是东家,此番南下休养,可还适应江南水土?”
“尚可。”夜玄淡淡道,“比之京城,少了几分喧嚣,多了几分闲适。偶遇林大人,倒是意外之喜。”
两人你来我往,言语间皆是试探与默契。
用过晚膳,窗外已是华灯璀璨。夜玄提议沿河走走,林清砚自然应允。
三人并肩而行,墨羽与林清砚的随从远远跟在后面。
河风带着水汽拂面,驱散了酒楼的闷热。两岸灯火倒映水中,画舫穿梭,丝竹管弦与笑语声声传来,交织出江南夜景独有的靡丽与温柔。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林清砚望着河景,轻声吟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谁能不忆江南?”
夜玄负手前行,闻言侧目:“林大人似乎对江南颇有感情?”
林清砚微微一笑,月光洒在他清俊的侧脸上:“不瞒东家,下官祖籍便是杭州。年少时在此读书,对这江南风物,总有一份故土之情。”他话锋一转,语气微沉,“也正因如此,更不愿见其被宵小之辈蛀空根基,污了这方山水灵秀。”
这话已是说得相当直白。
夜玄停下脚步,看向林清砚,目光锐利如刀:“林大人看到了什么?”
林清砚迎着他的目光,坦然道:“下官看到漕帮势力日益坐大,与地方官员往来密切;看到盐引发放看似有序,实则暗箱操作,巨利尽入私囊;更看到……”他顿了顿,声音压低,“某些京城贵人的手,似乎也伸得太长了些。”
空气瞬间凝滞。
琉璃站在夜玄身侧,能感受到他周身气息的细微变化。林清砚这番话,几乎是将江南官场乃至牵连京城的脓疮,直接剖开在了夜玄面前。
是投诚?还是另一种形式的试探?
夜玄沉默片刻,忽然轻笑出声,打破了紧绷的气氛:“看来林大人此行,任重道远。”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分内而已。”林清砚拱手,语气郑重,“只是,水浊则鱼不清,下官人微言轻,恐力有不逮。”他抬眼,目光清澈地看向夜玄,“东家见多识广,若有所见,还望不吝指点。”
月光下,两个男人对视着,一个深沉如海,一个清朗如月。
夜玄没有立刻回答,转而看向琉璃:“走了这许久,可觉得累了?”
琉璃微微一怔,摇头道:“属下不累。”
夜玄点头,对林清砚道:“既然林大人有暇,明日不妨同游西湖?这江南景致,总需慢慢品味。”
他没有接林清砚的话茬,却发出了邀请。
林清砚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从善如流:“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约定好次日相见的时间地点,林清砚便告辞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灯火阑珊的街巷尽头。
回云水居的路上,夜玄一直沉默着。
乌篷船在夜色中静静滑行,两岸喧嚣渐远,只剩桨声欸乃。
“主子觉得,林大人此言可信几分?”琉璃轻声问道。她总觉得,林清砚的出现太过巧合,话语也太过直白。
夜玄望着船头破开的粼粼波光,眸色深沉:“林清砚是聪明人,更是忠臣。他忠于皇兄,忠于社稷,所言应当不虚。他今日这番话,既是示警,也是……”他顿了顿,唇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借刀。”
“借刀?”琉璃蹙眉。
“江南这潭水太深,他初来乍到,虽有钦差之名,但强龙难压地头蛇。他需要一把足够锋利的刀,来替他破开这重重迷雾。”夜玄的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清晰,“而本王,恰好就是那把刀。”
琉璃心中凛然。所以,林清砚是故意透露消息,想借主子之手,清查江南积弊?
“那主子……”
“既然来了,看看也无妨。”夜玄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自信,“何况,有人已经把戏台搭好了,本王若是不登场,岂不辜负了这番‘美意’?”
他看向琉璃,月光下,她的眼眸清澈如洗,映着点点灯火。
“明日游湖,跟紧我。”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维护。
琉璃心头微颤,垂首应道:“是。”
船靠岸,云水居的灯火在望。
江南的夜,温柔而静谧。
但琉璃知道,这平静之下,暗流已然涌动。明日西湖之游,恐怕不会只是一场简单的故人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