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把江陵城泡得发潮，湘东王府的书房里，烛火被穿窗的风卷得乱颤。
萧绎背对着门站在案前，右手攥着建康来的信件，指节泛白，左手却下意识地拢在右眼处，那道从眉骨划到颧骨的旧疤。
上边的信件上赫然写着：
“侯景之乱虽平，其残党仍踞寿阳、下蔡，劫掠乡野，故土未复。湘东王萧绎所部王僧辩，部伍精锐。
朕特命其率原勤王兵马，即刻开赴淮南前线，剿除残寇，克复寿阳、下蔡诸地。归大都督柳仲礼节制！”
“啪”
信件被狠狠掼在案上，砚台里的墨汁溅出来，染黑了摊开的《孙子兵法》。
他猛地转身，左眼的目光锐利如刀，右眼却始终半眯着，像是怕烛火刺到那只早已失明的眼。
“本王原想等台城撑不住，再联合藩镇‘勤王’，届时建康权柄自然落荆州手里，谁料萧纲那废物竟真能稳住局面，如今还敢来削本王的兵权！”
陆法和在一旁接着说道
“是啊，谁能想到，台城已经被侯景打的摇摇欲坠了，没想到那群人竟然真的给守住了。
还杀了侯景，如今太子不仅借着大胜为自己赚足了声望，还借机收拢了大量的勤王武将，如今京城，恐怕太子已经算的上只手遮天了！”
听到陆法和这么说，萧绎的头微微偏向左侧，只用左眼盯着刚刚说完话的陆法和。
仿佛这样就能把所有的注意力都聚在还能看见的那只眼里。
萧绎面色有些阴沉的说道：
“难道孤就要忍下这次的事情吗？不仅计划没成还搭上了王僧辩和一万兵马！”
陆法和手里托着茶盏，特意往萧绎左侧递了递，他知道萧绎的右眼看不见。
若递到右边，他得侧过身才能接，那会让这位素来在意独眼的王爷露出不悦。
萧绎接过姜茶，指尖碰到温热的瓷盏，却没喝，只用左手食指轻轻摩挲着眼眶下的皮肤那里因常年半眯着眼，已经有了淡淡的细纹。
“本王原想坐收渔利，等台城撑不住了，再让王僧辩带着兵‘救驾’，届时建康的权柄，自然该落在荆州手里。
可现在呢？萧纲借了本王的兵去立军功，倒显得本王成了他的‘后盾’，这偷鸡不成蚀把米的事，传出去要被天下人笑掉大牙！”
话刚说完他左手下意识的捂住左眼，自从少年时自己因为受伤失去左眼以后，他很是在意这一点。
陆法和却平静的说道：
“殿下多虑了。太子此举，看似占了便宜，实则是给自己埋了祸根。
萧绎“此话怎讲呢？”
陆发和继续说道“王僧辩麾下那一万兵，是殿下多年经营的荆州精锐，将士的家眷都在江陵。
太子只凭一道诏令，就能让他们真心效力吗？如果王僧辩留在那边，可能是我们以后对付太子的重要利器也说不定！”
萧绎的左眼亮了亮，他放下茶盏，身体微微前倾继续问道“先生的意思是……王僧辩不会真听萧纲的调遣？”
“不是不听，是不会全听。”
陆法和顺着他的视线，把案上的地图往左侧挪了挪，让萧绎不用侧身就能看清。
“王僧辩是殿下一手提拔的，从竟陵太守到左卫将军，他的前程全系在殿下身上。
此次北上，他若真拼尽全力清剿侯景残部，损了荆州的兵，回朝后殿下岂能容他？若他故意拖延，太子又会疑心他不忠这两难的处境，王僧辩心里比谁都清楚。”
这话让萧绎的脸色稍缓：
“可萧纲毕竟是太子，有朝廷的名分在。他拿着那道诏令，就能名正言顺地用本王的兵。
万一他趁势把寿阳、钟离占了，再联合江北的士族……岂不是有对以后即位有了强大的助力？”
陆法和轻笑一声说道“殿下放心，寿阳、钟离是淮南重镇，侯景残部虽弱，却也不是轻易能清剿的。
况且淮北还有段韶的东魏大军，时局纷乱，您可以写一封信，让王僧辩去淮南可以，让柳仲礼节制他也可以，但是一旦开战，只出工不出力，这样就不会出纰漏。
就算得上尽心尽力，太子也挑不出什么毛病！而且王僧辩手里的一万兵马，可都是出自荆州啊他们的家在荆州，家人也在荆州！朝廷再许高官厚禄，又能拉拢多少呢？”
萧绎的右眼闪过一丝锐光“先生说得是。可这终究是被动应对，萧纲敢截本王的兵，就是仗着他有太子的名分。若不趁现在挫挫他的锐气，将来他登了基，岂会容得下荆州？”
陆法和知道，萧绎的焦躁里，藏着对“残缺”的敏感世人总因他的独眼暗地议论。
他便要比旁人更争强，更要把权柄攥在手里，才能压下那些异样的目光。
“殿下若想与朝堂较量，需做三件事。”
他从袖中取出一卷更细致的兵力图，特意展开在萧绎右侧，
“第一，固根本求结盟，让巴陵太守胡僧佑增兵长江防线，召回湘州的徐文盛部对外只说‘防备西魏’，实则把荆州的兵力攥紧，太子即便有名分，也不敢轻易动荆州。殿下可以秘密与西魏接触一下，或许会对您后续的大事有所帮助！”
萧绎点头，右眼盯着图上的荆州，手指在江陵的位置重重一点。
“徐文盛的屯田兵有五千，胡僧佑手里还有三千水师，加上江陵的两万宿卫，够稳固。可萧纲在建康有朝廷的名号，天下士族还认他。”
“这就是第二件事：揽人心。”
陆法和指向图上的建康：
“写两封书信，一封给药藏监庾肩吾他与殿下有旧交，朝廷不是划拨我们粮食给各地的流民吗！
信里提【荆州捐粮五千石赈济流民】在民间传播一下让他知道令是朝廷下的但是这粮食是您出的，既卖人情，又让天下人知殿下心系京畿！”
萧绎点头表示赞同示意对方继续说，陆法和随即说道：
“第三件事，掌权，殿下虽然掌掌控荆、雍、湘、司、郢、宁、南、北、秦九州军事大权，不过周边有几个藩王仍需提防，如果可以，一些小藩王您可以一点点蚕食掉，吞掉他们的兵马或者借机拉拢，也不是不可以！”
萧绎“这么做恐怕，会让朝廷起疑心吧？”
陆法和笑着摆了摆手说道：
“殿下勿忧，朝廷如今刚破侯景，又去淮南，即便他们真的赢了，那朝廷和各路勤王的军队，还能剩下多少精锐呢？”
萧绎闻言笑了起来说道“哈哈哈哈，先生所言让孤豁然开朗啊！”
萧绎点点头“先生这三条计策，既固了荆州，又拉了盟友，还赚足了名声！”
萧绎忍不住笑出声，右眼的光芒更盛：
“先生这招【以静制动】，实在是妙！
孤即刻传令，荆州赋税留三成扩军，三成自用，此外传信给建康让他们知道这救灾的粮食处在荆州！本王要的，是刀枪和人心。”
他拿起密信，用右眼最后看了一眼，随手丢进烛火里，左手下意识地挡在右眼前，像是怕火星溅到那只瞎眼。
信纸烧成灰烬，飘落在案上。萧绎望着跳动的烛火，左眼盯着火焰，右眼半阖，声音冷冽：
“萧纲你以为截了本王的兵就能压过荆州？别忘了，权柄从来不是靠【名分】！”
雨还在下，陆法和站在一旁，看着萧绎的侧影他的右眼亮如寒星，左眼藏在阴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