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的秋天,来得比凤翔京更早,也更烈。
风里已经带上了明显的寒意,卷着枯黄的草叶和沙尘,吹得人脸颊生疼。
广袤的草原与农田交界地带,原本应是牛羊肥壮、准备过冬的忙碌景象,此刻却笼罩在一片不祥的阴霾之下。
几处靠近边境、与大凤开设互市榷场最近的牧民聚集点和村庄,爆发了严重的牲畜疫情。
染病的牛羊先是精神萎靡,不吃不喝,接着口鼻流出粘稠的涎水,身上出现溃烂的斑块,最后在痛苦的抽搐中倒地死亡。
疫情蔓延得极快,不过十来天功夫,就有上百头牛羊倒毙,牧民们损失惨重,人心惶惶。
消息传到附近的州府,地方官不敢怠慢,一边下令封锁疫区,一边火速上报朝廷。
鉴于疫情可能影响边境稳定和互市贸易,加之涉及可能的人畜共患风险,太医院院使玄真道长亲自带着一支精干的医疗小队,星夜兼程,赶到了疫情最严重的北地“落雁口”。
落雁口外,就是与大凤互市的主要榷场之一。
此刻,原本应该熙熙攘攘的边境地带,却显得异常冷清。
大凤这边设置了临时的隔离栏和检疫岗哨,草原那边的牧民也将营地后撤了很远,空气中弥漫着石灰和草药焚烧的味道,混合着牲畜尸体腐烂的隐隐恶臭,令人作呕。
玄真道长依旧是一身半旧的道袍,外罩一件防风的青色斗篷,脸上蒙着特制的、浸过药液的棉布口罩。
她不顾地方官员的劝阻,亲自深入疫区,查看病死的牲畜,询问牧民发病的详细经过。
在一处刚刚焚烧完病死牲畜的焦黑土地旁,玄真蹲下身,用一根细长的银棍,小心翼翼地拨弄着灰烬中未被完全烧尽的残骸。
她的动作轻柔而专注,那双平时总是平和慈悲的眼睛,此刻锐利得像手术刀,不放过任何一丝细节。
“道长,这疫情来得太凶太怪了!”
一个被征调来的当地老兽医,愁眉苦脸地对玄真说道。
“往年也有畜疫,但从没像这次,几乎是几个村子同时爆发,而且症状……有点邪门。”
玄真抬起头,看向老兽医:“老丈觉得哪里邪门?”
老兽医搓着手,犹豫了一下,低声道:“按说这口蹄疫,传播再快,也得有个先后。
可这次,像是约好了一样,隔着十几里地的两处草场,几乎是同一天开始出现病畜。
还有,这病死得也忒快了,寻常口蹄疫,总还能拖上几天,这次,从发病到倒毙,快的一天都撑不过去……”
玄真目光微凝,她站起身,走到旁边一个临时搭建的、收容轻微症状牲畜的棚子外,仔细观察着里面那些精神恹恹的牛羊。
她注意到,这些牲畜的症状虽然类似,但严重程度和病程进展,存在着一些微妙的不一致。
“带我去看看最先发病的那几处水源和草场。”玄真对老兽医和地方陪同的官员说道。
一行人骑着马,在秋风中奔波。玄真仔细检查了疫区范围内的几处主要水源地,又查看了最早出现疫情的几片草场。
在一处位于边界附近、水草还算丰茂的溪流边,她勒住了马。
溪水潺潺,看起来清澈见底。
但玄真的目光,却落在了溪流岸边几处不太明显的、被反复践踏过的痕迹上,那痕迹不像寻常牛羊饮水留下的,倒像是有人牵着马在这里长时间停留过。
她还注意到,下游不远处的几丛水草,有非正常枯萎的迹象。
她翻身下马,走到那几丛枯萎的水草边,蹲下身,从随身携带的青囊里取出一个小巧的玉盒和一根银针。
她用银针小心翼翼地采集了一些枯萎水草根部的泥土和残留的水样,放入玉盒中。
随后,她又走访了几处最早发病的牧民家,详细询问了他们发现牲畜异常前几日的放牧路线、是否遇到过陌生人或异常情况。
回到临时设立的医署,玄真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对着那几份采集来的样本和厚厚的问询记录,一研究就是大半天。
她时而用随身携带的简易显微镜观察,时而用各种药液进行测试,时而对照着医书古籍沉思。
夜幕降临时,玄真终于打开了房门。
她的脸色在灯下显得有些苍白,但眼神却异常明亮,甚至带着一丝冰冷的怒意。
她将地方官员和老兽医召集过来,语气凝重地开口:“此次疫情,并非天灾。”
一句话,石破天惊!在场众人都愣住了。
“并非天灾?”地方官声音发颤,“道长,您的意思是……”
“是人祸。”玄真声音清冷,如同敲击在冰面上的石子。
“贫道查验了水源、草场样本,又对比了病畜症状和发病规律。
疫情几乎同时多点爆发,病程异常迅猛,且在最早发病的几处水源附近,发现了非正常的人马活动痕迹。
以及……少量残留的、能够诱发并加剧此类疫病的药物成分。”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惊骇的脸:“有人,在特定的水源和草场,人为投放了疫源!其目的,就是要制造大规模的牲畜疫情!”
“他爹的!是谁这么歹毒!”老兽医气得胡子直抖。
地方官也是冷汗直流:“这……这是要干什么?毁了这些牧民,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玄真走到窗前,望着北方草原沉沉的夜色,缓缓道:“落雁口外,就是互市榷场。
此次疫情爆发,不仅使边境我方牧民损失惨重,更导致互市暂时中断,双方人心惶惶,互信受损。”
她转过身,眼中闪烁着睿智而冷冽的光芒:“谁能从中得利?谁最不希望看到边境安宁、互市繁荣?”
地方官倒吸一口凉气,一个名字几乎脱口而出:“草原……萨仁公主部下的……主战派?”
玄真微微颔首:“萨仁公主雄才大略,能审时度势,与我国互市,于草原休养生息、增强实力有利。
但其麾下,必有桀骜不驯、崇尚武力掠夺之辈,视互市为软弱,一直伺机挑起事端。
此次人为制造疫情,一来可打击我方边境民生,二来可破坏互市,制造紧张气氛,为他们后续的军事挑衅制造借口。
此举,可谓一石二鸟,歹毒至极!”
房间里一片死寂,只有灯花爆开的轻微噼啪声。所有人都被这个结论震惊了。
“立刻八百里加急,将贫道的发现和判断,密奏陛下和鸾台、兵部!”玄真果断下令。
“同时,加强边境巡查,严密监视草原方向异常动向,尤其是萨仁部下那几个素来激进的头领所属部落的营地!”
“那……那这疫情?”地方官急忙问道。
玄真眼中闪过一丝悲悯,但语气坚定:“疫情虽为人祸,但病患牲畜却是无辜。
按照既定方案,全力救治!隔离、消毒、用药,一刻不能停!
贫道会调整药方,尽力控制。
同时,通告周边牧民,揭穿此乃人祸之真相,稳定人心,勿中敌人奸计!”
命令迅速传达下去。玄真再次投入到紧张的救治工作中,但她的心里,却如同压上了一块寒冰。
她行医济世,救的是人命,医的是天灾伤病。
可如今,这蔓延的瘟疫,竟是源于人心的贪婪与狠毒!
这比任何自然的疾病,都更让她感到心寒与愤怒。
驿道的快马,带着玄真道长的密报,冲破北地的秋夜,向着南方的凤翔京疾驰而去。
这封密报,不仅揭示了一场疫情的真相,更像一把钥匙,即将打开北疆危局背后,那更加错综复杂的阴谋之门。
草原上的狼,为了撕毁和约,已然不择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