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的捷报和工部的雷霆手段,如同两剂猛药,暂时稳住了帝国的外伤。
然而,北方士林因科举新政而起的风潮,却如同缠绵的内疾,依旧在暗流涌动。
临渊书院山长周文远发起的“护道文会”日期将近,北地诸多书院学子摩拳擦掌,一场针对朝廷新政的舆论风暴眼看就要成型。
就在这节骨眼上,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消息,如同投入滚油中的清水,瞬间炸开了锅。
太医院院使、护国真人玄真道长,应北方儒林宿老之“邀”,将于三日后,在临渊书院所在的北地文枢“文华城”中心广场,与周文远等大儒,公开辩论“格物致知”与“经世致用”之理!
消息一出,举世哗然!
道门真人,与儒家文宗,公开辩论学问?这可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盛事!
更重要的是,这场辩论的核心,直指当前科举新政的争议焦点!
一时间,不仅北地学子,就连许多原本不关心政事的普通文人、甚至好奇的百姓,都将目光投向了文华城。
文华城中心广场,平日里是集市所在,此刻却早早搭起了高台,铺上了红毡。
台下人山人海,挤满了穿着各色襕衫的学子、长袍的文人、以及看热闹的市民。
气氛热烈得如同煮沸的水,各种议论声、猜测声交织在一起。
高台之上,左边坐着以周文远为首的几位北地大儒,个个身着儒衫,面容肃穆,或捻须沉思,或闭目养神,自有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架势。
右边,则只有玄真道长一人,依旧是一身半旧道袍,手持拂尘,神色平和,眼神清澈,仿佛不是来参加一场关乎新政命运和士林风向的激烈辩论,只是来与老友清谈。
时辰一到,作为主持的当地名宿宣布辩论开始。
周文远率先发难,他站起身,先是对玄真道长微微拱手算是见了礼,随即面向台下众人,声音洪亮,引经据典:
“夫《大学》开篇即言:‘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朱子亦云:‘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此乃我儒家修习之次第,学问之根本!
所谓格物,乃格心中之物,明事物之理,以求至善之天道!而非沉溺于机巧器械之末流!”
他目光锐利地扫过玄真,语气转为激昂:
“今朝廷新政,擢升格物、算学与圣贤经典并列,此乃本末倒置,舍大道而逐小术!
长此以往,读书人皆去钻研那奇技淫巧,谁还来读圣贤书?明圣贤道?
这岂不是要断绝文脉,祸乱天下吗?!”
他这番话,站在儒家道统的制高点上,慷慨激昂,顿时引得台下许多旧学出身的学子和文人纷纷点头叫好,气氛一下子被煽动起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玄真道长身上,想看她如何应对这犀利的诘问。
玄真道长不慌不忙,起身还了一礼,声音清越平和,却清晰地传遍整个广场:
“无量天尊。周山长所言‘明明德’、‘止于至善’,贫道深以为然。
然,敢问山长,何谓‘亲民’?何谓‘治国平天下’?”
她不等周文远回答,便继续道:“《尚书》有云:‘民惟邦本,本固邦宁。’
欲亲民,必先知民之疾苦;欲治国,必先求国之富强。
百姓疾苦何在?饥不得食,寒不得衣,病不得医!
国家富强何来?农桑丰穰,百工兴盛,武备修明!”
她目光扫过台下众人,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贫道请问,若无格物之学,如何改良农具,增加粮食,使民得食?
若无算学之精,如何厘清账目,公平赋税,充盈国库,使国得用?
若无格物之研,如何防治瘟疫,拯救黎民,使民得安?”
她顿了顿,拂尘轻摆:“欧冶尚书改良织机,令天下寒者易得衣;
精研水利,令万顷旱地得灌溉,此非‘亲民’?
卫元帅整军经武,研发利器,保境安民,使外敌不敢犯,此非‘治国平天下’?
贫道与太医院同僚,钻研医术,防治时疫,活人无数,此非‘明明德’于众生?”
一连串的反问,如同潺潺流水,润物无声,却又层层递进,将“格物致知”从虚无的“格心中之物”,拉回到了实实在在的利国利民之上!
周文远一时语塞,他身边一位大儒忍不住起身驳斥:“此皆小术!君子当务其大者远者,岂能拘泥于此等微末之技?”
玄真看向他,微微一笑:“道长问,何为大道?
《道德经》有言:‘大道泛兮,其可左右。万物恃之以生而不辞,功成而不有。’
真正的大道,无所不包,滋养万物而不居功。
圣贤之道,是教化人心,指明方向;而格物之学,是脚踏实地,解决实际问题。
方向与路径,缺一不可!
若空谈道德文章,而无解决民生疾苦之能,与晋之清谈误国何异?”
她再次面向台下众多学子,语气恳切:“诸位寒窗苦读,所求不过是以平生所学,报效国家,造福黎民。
如今朝廷开格物、算学等科,正是为诸位开辟了更多报国之路!
精通算学,可入户部,理清天下财赋;
深研格物,可入工部,打造强国利器;
知晓农事,可惠及万民……
此等实实在在的功业,难道就比那皓首穷经、只为求得一纸功名,来得轻贱吗?”
“更何况,”玄真话锋一转,目光变得深邃.
“如今之天下,早已非闭门读书之时。
北有强邻环伺,西有未知疆域,海外更有番邦异术。
我辈若只知抱残守缺,固步自封,他日强敌以坚船利炮叩关,我等可能仅凭几句圣贤文章便退敌安邦?”
这一问,如同暮鼓晨钟,重重敲在许多年轻学子的心头!
他们之所以容易被煽动,多是因前途迷茫和对未知的恐惧。
如今玄真道长不仅为他们描绘了更具实绩的前景,更点出了国家面临的真实危机,顿时让许多人陷入了沉思。
周文远等人还想再辩,引据更多经典,但玄真却不再纠缠于文字机锋,而是将问题提升到了家国天下、现实危机的层面,这让他们那些看似有理的辩驳,显得苍白而空洞。
辩论持续了近两个时辰。
玄真道长始终从容不迫,以道家“上善若水”的智慧,将儒家经典与现实需求巧妙结合,既尊重传统,又阐发新意,其广博的学识(涵盖医、农、乃至初步的格物)、慈悲的胸怀和对国家大势的洞察,折服了越来越多的人。
台下学子的情绪,从一开始的群情激奋,逐渐变得安静、沉思。
许多原本对新政抱有疑虑的寒门学子,眼中重新燃起了希望的光芒。
甚至一些周文远的门生,也开始暗自思索。
最终,这场备受瞩目的儒道之辩,在并非胜负分明、却又高下已判的氛围中结束。
玄真道长以其无可辩驳的智慧和心系苍生的情怀,成功地消解了大部分学子对新政的抵触情绪,将一场可能演变为激烈对抗的学潮,化解于无形。
周文远等人面色难看地离去,而玄真道长则在众多学子带着敬意的注目礼中,飘然离去。
消息传回凤翔京,李昭华闻之,抚掌轻笑:“玄真真人,真乃国之祥瑞也。”
崔沅也难得地露出了轻松的神色:“有此一辩,北方学潮可定矣。接下来,便可集中精力,对付东南和那幕后黑手了。”
玄真道长以一场智慧的较量,不战而屈人之兵,为新政的推行,扫清了一大思想障碍。
这儒道之辩的余波,如同春风化雨,悄然改变着北地士林的风向,也让“格物致知,经世致用”的理念,更加深入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