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远郊,柳家度假庄园。
夜色浓稠如墨,细密的雪粒子被凛冽的北风卷着,狠狠抽打在庄园高大冰冷的黑色铁艺大门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门内,是另一番景象。
巨大的仿古宅邸灯火通明,暖黄色的光芒透过一扇扇宽大的落地窗流泻出来,在精心打理却覆满积雪的庭院里投下模糊的光晕,却驱不散笼罩其上的沉沉暮气与压抑。
这里是柳家两代人经营的心血,在寸土寸金的京都远郊圈出的一方奢华天地,然而与那些盘踞京都核心、枝繁叶茂的百年世家相比,柳家依旧显得单薄而局促,如同风雪中一棵努力挺直却难掩孤寂的树。
宽敞得近乎空旷的餐厅里,长条形的红木餐桌擦得光可鉴人,映照着顶上巨大的水晶吊灯折射出的璀璨冷光。
桌上早已摆满了精致的冷盘、热气腾腾的硬菜和昂贵的红酒,餐具是成套的骨瓷镶金边,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然而,这顿本该热闹团圆的年夜饭,气氛却如同窗外冰封的湖面,凝滞而僵硬。
主位上,柳家真正的定海神针,柳老爷子柳正仁,穿着一身藏青色绸缎唐装,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他双手交叠按在乌木龙头拐杖上,布满老年斑的手背青筋微凸。
他闭着眼,似乎在养神,又像是在积蓄某种力量,脸上深刻的皱纹如同刀刻斧凿,写满岁月沉淀的威严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整个餐厅,只有他周身散发着一种沉甸甸的、令人不敢轻易靠近的气场。
柳母坐在他下首,保养得宜的脸上带着温婉的笑意,眼神却不时瞟向门口,带着明显的担忧。
她身边依次坐着大儿子柳华(柳氏集团现任董事长),面色沉稳,眼神锐利;二儿子柳国(柳如烟的父亲),眉头微蹙,显得有些心事重重;三儿子柳兴,则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慢条斯理地品着红酒。
再往下,是小辈们:柳华的长子柳城,三十多岁,西装革履,一副精英派头,眼神却透着商人的精明算计;次子柳建荣,同样西装革履,但眼神飘忽,带着点玩世不恭;柳兴的长女柳馨,妆容精致,一身名牌,正低头摆弄着镶钻的手机;次女柳颜颜,年纪稍小,安静些,但也难掩富家千金的娇气;最小的儿子柳齐鸣,才十四岁,染着一头刺眼的黄毛,戴着硕大的耳机,身体随着听不见的节奏摇晃,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周遭的一切漠不关心。
“如烟怎么还没到?电话也不接……”柳母终于忍不住,轻声对旁边的柳国说道,声音里满是关切,“这大年夜的,外面又堵车……”
柳国还没来得及开口,柳馨放下手机,红唇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声音带着刻意的娇嗔:“二婶别急嘛,堂妹现在可是大总裁,日理万机,比我们都忙呢。说不定……还在公司开重要会议呢?” 她尾音上扬,意有所指。
柳建荣晃着酒杯,懒洋洋地接口:“就是,人家现在可是商界新贵,独立女性典范,我们这种混吃等死的,哪能比啊。” 他刻意加重了“独立女性”几个字,眼神瞟向柳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
柳国脸色沉了沉,没说话。
柳华瞥了一眼儿子,不轻不重地咳嗽了一声。
就在这时,玄关处传来轻微的响动。管家恭敬的声音传来:“大小姐回来了。”
餐厅里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去。
柳如烟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她脱掉了沾着雪粒的昂贵羊绒大衣,露出里面剪裁完美的黑色高领针织裙,衬得身形更加纤细挺拔。
乌黑的长发略显凌乱地披散在肩头,脸上带着长途奔波和彻夜工作的明显疲惫,妆容也淡得几乎看不见,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清冷锐利,像淬了寒冰的刀锋,在灯光下扫过餐桌旁神色各异的众人。
“爸,妈,爷爷,大伯,三叔,各位哥哥姐姐,抱歉,公司有点急事处理,回来晚了。”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情绪,径直走到柳老太太身边预留的空位坐下。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柳母立刻笑开了花,连忙招呼佣人,“快,给如烟盛碗热汤暖暖身子!外面冷坏了吧?子卿呢?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他研究所那边也这么忙?”柳母一边给女儿夹菜,一边自然而然地询问女婿,语气里满是长辈的关怀和理所当然。
“子卿”两个字,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在凝滞的空气里激起了无声的涟漪。
柳如烟握着汤勺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指节微微泛白。
她垂着眼睫,看着碗里热气氤氲的汤,浓密的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瞬间翻涌的复杂情绪。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舀起一勺汤,轻轻吹了吹,没有立刻回答。
餐桌上的气氛变得更加微妙。
柳馨和柳建荣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嘴角都勾起看好戏的弧度。
柳颜颜也好奇地抬起头。
连戴着耳机的柳齐鸣似乎都感觉到什么,摘下一只耳机,斜着眼瞥过来。
柳母没察觉异常,还在絮叨:“子卿那孩子,这次怎么没来?过年一家人团聚团聚。如烟啊,你待会儿给他打个电话,让他明天……”
“妈。”柳如烟终于抬起头,打断了母亲的话。
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清晰和冰冷,像冰层碎裂的声音。
“我和姬子卿,已经离婚了,几个月前的事。”
“哐当!”
柳母手中的银汤匙掉进骨瓷碗里,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眼睛瞪得老大,难以置信地看着女儿,嘴唇哆嗦着:“离……离婚?如烟,你……你说什么?”
整个餐厅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空了。
落针可闻。
柳老爷子紧闭的双眼倏然睁开,那目光沉静如古井深潭,却带着千钧重压,缓缓扫过柳如烟平静无波的脸,最终落在脸色瞬间煞白、身体微微发抖的柳母身上。
短暂的死寂后,一声带着夸张惊讶的娇笑打破了沉默。
“哎呀!”柳馨捂着嘴,眼睛睁得溜圆,一副“才听说”的样子,“原来真离了啊?我说呢,最近几次聚会都没见着妹夫。如烟,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也不跟家里说一声?瞒得够紧的呀!” 她语气里的幸灾乐祸几乎要溢出来。
柳建荣嗤笑一声,摇晃着红酒杯,斜睨着柳如烟,阴阳怪气地接腔:“啧啧,离了?我还以为堂妹多能耐呢。当初死活要招个一穷二白的学生仔上门,这才几年?就玩腻了?还是说……人家终于受不了你这副冷冰冰的性子,另攀高枝了?” 他刻意加重了“上门”和“玩腻了”几个字,侮辱性极强。
“建荣!”柳华厉声呵斥儿子,但眼神里并无多少真切的怒意。
“怎么?我说错了吗?”柳建荣耸耸肩,一脸无赖相,“当初二叔二婶为了面子,硬塞个凤凰男进来,结果呢?还不是被扫地出门了?我就说嘛,门不当户不对,早晚……”
“够了!!!”
一声如同惊雷般的怒吼,裹挟着雷霆之怒,猛地炸响在奢华冰冷的餐厅!
主位上,柳老爷子柳正源猛地站起身!
他手中的乌木龙头拐杖重重顿在地上,发出沉闷而震慑人心的巨响!
那根象征着家族权柄的拐杖,此刻仿佛蕴含着老人积压已久的滔天怒火。
餐厅里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爆发惊得浑身一颤!
柳建荣嚣张的气焰瞬间熄灭,像被掐住脖子的鸭子,脸色煞白地僵在原地。
柳馨脸上的幸灾乐祸也凝固了,化作一丝惊恐。
连戴着耳机的柳齐鸣都吓得一个激灵,慌忙把耳机全摘了下来。
柳老爷子胸膛剧烈起伏,苍老却依旧锐利如鹰隼的目光,带着无与伦比的威压和深深的失望,狠狠扫过在座的每一个柳家子孙,最后定格在柳国、柳华、柳兴三个儿子脸上!
“看看你们!看看你们教出来的好儿女!” 老爷子的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却字字如刀,砸在每个人的心头,“柳家!百年诗书传家,讲的是忠孝节义,守的是家和万事兴!可你们看看!看看这餐桌上都是些什么东西?!”
他颤抖的手指,猛地指向脸色发白的柳馨:“你!柳馨!在外面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鬼混,换男朋友比换衣服还勤!闹得满城风雨,柳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你以为那些破事我不知道?!”
柳馨的脸瞬间涨得通红,羞愤交加,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老爷子目光如电,又狠狠剜向噤若寒蝉的柳建荣:“还有你!柳建荣!仗着家里有几个臭钱,在外面花天酒地,惹是生非!上次在会所闹出的丑闻,要不是你大伯花钱摆平,你早进去吃牢饭了!你有什么脸在这里大放厥词,指责别人?!”
柳建荣缩着脖子,大气不敢出。
最后,老爷子那燃烧着怒火的目光,带着沉痛和巨大的失望,重重地落在柳国、柳华、柳兴三人身上:“老大!老二!老三!你们就是这样当爹的?!放任自流,疏于管教!教出来的儿女,人情味没有半分,仁义礼智信更是抛到九霄云外!满脑子只有利益算计,只有攀比踩踏!连最基本的‘家和’二字都忘得一干二净!”
他重重地喘了口气,苍老的声音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如烟的婚事,是她自己的选择!我们也管不了,轮得到你们在这里冷嘲热讽,落井下石?尤其你,柳建荣!姬子卿那孩子,我见过!品性端方,沉稳内敛,是个好孩子!就算他出身普通,也比你们这些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纨绔子弟强百倍!你们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嚼舌根?!”
老爷子越说越激动,猛地抓起面前那碗还冒着热气的佛跳墙,狠狠摔在地上!
“砰——哗啦!”
昂贵的骨瓷碗瞬间粉碎!滚烫的汤汁和珍贵的食材溅了一地!巨大的声响震得整个餐厅都在颤抖!
所有人都惊呆了!柳老太太吓得捂住了嘴。柳国、柳华、柳兴脸色惨白,慌忙站起来。
“这顿饭……你们自己吃吧!”柳老爷子拄着拐杖,身体因为愤怒而微微摇晃,目光扫过一地狼藉和噤若寒蝉的众人,那眼神里是深深的疲惫和彻底的失望。
他最后看了一眼依旧面无表情坐在那里、仿佛置身事外的柳如烟,重重地叹了口气,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无尽的萧索:
“柳家……再这么下去,离分崩离析……不远了!”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在管家惊慌的搀扶下,拄着拐杖,一步一步,缓慢而沉重地离开了这间奢华冰冷、却毫无温情的餐厅。
那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拐杖叩击地面的闷响,像丧钟一样敲在每个人的心头。
餐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剩下地上狼藉的汤水和碎片,散发着尴尬而冰冷的气息。
水晶吊灯的光芒依旧璀璨,却再也照不亮这顿饭桌上弥漫的灰暗和寒意。
柳如烟静静地坐在那里,面前那碗没动过的热汤,早已失去了温度。
爷爷摔碗时那失望到极点的眼神,那句“品性端方,沉稳内敛”的评价,像冰冷的针,刺破了她长久以来包裹自己的坚硬外壳,在她冰冷的心湖里,投下了一颗沉重而苦涩的石子,荡开一圈圈名为“后悔”的涟漪。她看着眼前一地狼藉,看着神色各异的所谓“家人”,只觉得前所未有的疲惫和……孤独。
窗外,风雪更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