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那口子,回老家前腌的酸菜,还剩半坛子,明儿我就带过来。帮厨的老李头摘下了油乎乎的套袖。
我那儿还有半袋棒子面!炊事员老周把烟袋锅子往鞋底一磕。搁家还没吃,明天也带来。能帮就帮一把吧!
刘岚突然把菜刀往瓷案板上一剁,抓起饭盒头也不回往外走。一个个的,装什么大尾巴狼!这年头还有多余的粮食?有这闲工夫不如多蒸两锅馒头了!
刘岚!黄化追了两步又停下,回头看秦淮茹正用围裙角擦拭眼睛,嫂子您别往心里去,她男人是个二流子,听说老是不着家的,这日子过的一团麻!
中午的时候,黄化安排秦淮茹在窗口给工人打饭。
秦淮茹系着褪成灰白的蓝布围裙,低头站在三号窗口后头。她发髻用根柴棒子草草的别着,几缕碎发垂在耳际,被蒸汽熏得湿漉漉的。
许多的青工都跑了过来排队,纷纷的打听这个漂亮丰满的少妇是谁?
有人说了,是以前那个贾东旭的媳妇。接班来了,知道的都惋惜。可惜了,现在摊上了一个残废了。
哟,这新来的小媳妇儿真俊!排在头里的青工是个瘦高个,端着铝饭盒直往窗口里凑。
张大民,你矜持点吧!别把人家小媳妇吓得打翻了菜盆!他后头跟着的几个小伙子顿时哄笑了起来,有人用胳膊肘捅他。
秦淮茹手一抖,笊篱里的土豆丝险些泼出去。她咬着嘴唇没吭声,把菜盆往台面上重重一墩。这声响惊动了后厨的老李头,他掀开布帘子探出半个脑袋,小秦啊,舀菜稳着点。。。话音未落,外头突然炸开更响亮的口哨声。
嫂子给多打点呗!一个戴鸭舌帽的小青年把饭盒敲得梆梆响,我家那口子要是长您这样,我天天吃咸菜都乐意!
秦淮茹的脸腾地烧了起来,像是被人当面揭开了伤疤。她想起贾东旭瘫在床上的样子,想起医院催缴费用的红单子,想起昨儿个黄化追出去时被石子划破的裤脚。笊篱在铁锅里搅得哗啦作响,她突然听见自己发颤的声音:同。。。同志,要什么菜?
要你!不知哪个浑小子喊了一嗓子,排队的人群彻底炸了锅。有人跺脚有人拍窗,饭盒盖子叮叮当当响成一片。
都他妈闭嘴!秦淮茹身子晃了晃,后厨的老周正要出来呵斥,却见黄化从后厨冲了出来。
黄化的袖口还沾着面粉,抄起案板上的擀面杖往窗台上一敲。这声闷响倒真镇住了几秒,可马上有不怕死的起哄,黄师傅急眼啦?莫不是想给小嫂子当护花使者?
张大民,你再说一句试试?上个月少了二两饭票的账,还没跟你算呢!黄化脖子上青筋暴起,擀面杖直指那人的鼻尖。
张大民脸色一变,正要还嘴,后头突然挤上来个胖子。黄师傅您消消气,大民这嘴就是没把门的。说着把饭盒往窗口一递,劳驾,秦师傅。给我来份白菜炖豆腐。
秦淮茹刚要舀菜,张大民突然伸手在饭盒上重重一拍,豆腐脑似的汤汁溅出老远。装什么装!老子偏要她打!
你他娘的!黄化抡起擀面杖就要砸,却被秦淮茹死死拽住衣袖。黄师傅别。。。话没说完,张大民突然伸手去撩她耳边的碎发。
秦淮茹本能地挥臂挡开,饭勺在铁皮窗沿上撞出清脆的响。这声响像条导火索,黄化猛地挣开她的手,擀面杖破空而下,正砸在张大民的铝饭盒上。变形的饭盒咣当落地,半盒白菜汤全泼在张大民新买的回力鞋上。
反了天了,还敢动手!张大民蹦着脚往后跳,后头几个小青年趁机起哄。黄化还要追打,却听食堂大门砰地被推开,车间王主任和食堂马主任一前一后的冲了进来。
都给我住手!王主任的搪瓷茶缸砸在铁皮餐车上,震得碗筷叮当响。马主任扶了扶眼镜,盯着满地狼藉直嘬牙花子,黄化!你一个炊事班长带头闹事?
黄化梗着脖子还要争辩,秦淮茹突然从窗口转出来。她围裙上沾着几点油星,发髻散开一缕垂在腮边,倒像露水打湿的柳枝。主任,是我的错。她声音打着颤。我不该。。。不该跟同志们起冲突。
张大民刚要张嘴,马主任茶色镜片后头射来两道冷光,你!还有你后头那几个,都给我站出来!他掰着手指头数落。调戏女同志,寻衅滋事,破坏公物。。。每人五块钱罚款,明天交到财务科!
王主任茶缸往桌上一墩,茶水溅出几滴,黄化!你身为班长不制止纠纷,反而动手打人,这个月奖金全扣!他瞥见秦淮茹煞白的脸,语气稍缓:小秦同志刚来,你们这些大老爷们儿就不知道照应着点?
黄化正要发作,却被马主任拦住,行了!都散了吧!他挥挥手像赶苍蝇一样。
人群散去时,秦淮茹正蹲在地上收拾残局,忽然听见脚步声。抬头见黄化拎着个铁皮桶过来,里头装着半桶温水。
洗洗吧。秦淮茹接过毛巾,指尖碰到他粗糙的手掌,像被火燎了似的缩回来。
黄师傅,今儿谢谢您。她绞着毛巾不敢抬头,可那五块钱。。。
钱的事你别管。黄化突然蹲下来。“这件事,和你没关系。”
黄师傅!秦淮茹猛地站起来,她后退两步,后背抵上刷着节约粮食标语的砖墙。您帮我的够多了,真的。
黄化还要再说,后厨突然传来老周的咳嗽声。他悻悻地搓了把脸。成,我老黄就是个粗人,不会说漂亮话。他转身要走,又突然回头:那五块钱。。。
我自己认罚。秦淮茹打断他。主任们说得对,是我没处理好。
黄化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嗤笑一声,你认罚?你拿什么认?卖血还是卖头发?他突然从兜里掏出个皱巴巴的纸包拍在窗台上。拿着!当我借你的!
纸包散开,露出几张蓝灰色的一块钱。秦淮茹鼻子一酸,眼泪啪嗒掉在纸币上。她慌忙去擦。黄化最见不得女人哭,转身就走,走到门口又折回来,把纸包往她围裙兜里一塞。
黄化!你小子又偷懒!老周的烟袋锅子敲在铁门上,黄化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