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如同巨大的墨色绒毯,缓缓覆盖了苍茫的原野,也笼罩了这支暂时脱离漩涡、于荒野中歇脚的小小队。
篝火在营地中央噼啪作响,跳动的火焰映照着围坐众人神色各异的脸庞。
凌敬的沉静,高雅贤的慨叹,秦家十六骑的默然,以及王雅那难以掩饰的忧虑与期盼。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投向不远处那个靠坐在一棵老树下,自醒来后便一直沉默不语、如同一尊失去灵魂的石像般的魁梧身影。
单雄信醒了,在王雅含泪的呼唤和殷切的注视下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眸中已经没有了往日的神采,只剩下死寂般的灰败与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
无论王雅如何柔声劝慰,如何诉说脱险的经过与秦怀谷的搭救之恩,他都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将所有生机与情感都封闭在了那副钢铁般的身躯之内。
求死之志,如同坚冰,占据了他的心神。
秦怀谷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知道寻常的劝解已是无用。
他站起身,对围坐在篝火旁的众人做了一个手势,示意他们暂且退远一些。
凌敬等人会意,默默起身,退到了足够远、听不清低声交谈的地方,将这片空间留给了秦怀谷与单雄信。
只有王雅依旧紧紧挨着丈夫,不肯远离,眼中充满了无助与哀求。
秦怀谷缓步走到单雄信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语气中带着一丝毫不留情的讥诮与激将:
“单二伯父,您是大英雄,义字为先,名动江湖,绿林好汉谁不尊您一声‘小关羽’?”
秦怀谷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好!既然您一心求死,要全了这忠义之名,侄儿我成全您!”
他猛地抬手,指向营地外围黑暗处:“看见了吗?您的坐骑就在那边,喂足了草料,饮饱了清水!
您那杆威震天下的枣钉槊,也好好地在马鞍旁挂着,擦得锃亮,锋芒不减!
您现在就可以站起来,拿起您的槊,骑上您的马,冲出这片营地,直奔洛阳。
去找那李世民,去找那远在长安的李渊,拼他个你死我活,玉石俱焚!
去啊!像个‘英雄’一样去赴死!何必在这里,对着关心你的人,摆出这副活死人的模样!”
这番话,如同惊雷,炸响在单雄信的耳畔,也让不远处的王雅惊得捂住了嘴。
单雄信死寂的眼眸终于动了动,抬起眼皮,冷冷地看了秦怀谷一眼,那眼神中有着被冒犯的怒意,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悲哀与固执。
秦怀谷毫不退缩地与他对视,语气却陡然一转,从激将变为沉痛的分析,开始了他的劝说,字字句句,直指核心:
“您一身讲一个‘义’字!好,那我们就说说这‘义’!”
秦怀谷声音低沉而有力,“您若此刻前去,结局如何?
洛阳已是唐军天下,您单枪匹马,能近得了秦王的身吗?
就算侥幸靠近,最终擒下您的会是谁?是唐军的无名小卒吗?
不!最有可能的,就是您昔日的瓦岗兄弟,秦琼、程咬金,甚至是你的妹婿罗成!他们会亲手抓住您!”
“抓住您之后呢?以您的性子,宁折不弯,必不降唐!他们能怎么办?
眼睁睁看着您被推上法场?还是苦苦向李世民求情,饶您一命?
可您求死之意如此坚决,李世民便是想饶,又如何能饶?
法度何在?军威何存?最终,他只能下令——斩!”
秦怀谷的目光紧紧锁住单雄信开始微微颤抖的瞳孔:“这一刀下去,您是全了您的忠义,痛快了!
可您让我大伯、咬金叔叔他们这些瓦岗的兄弟,情何以堪?
是他们亲手抓住了您,是他们未能救下您,是他们在法场边眼睁睁看着您从头落地!
这份愧疚,这份无力,这份眼睁睁看着兄弟赴死却无能为力的痛苦,将伴随他们一生!
他们日后成就越高,官位越显,这份‘不义’之名,这份‘未能保全兄弟’的污点。
就越是如影随形,成为他们永远无法摆脱的心魔和世人背后指指点点的谈资!
单二伯父,您口口声声重义气,难道您的‘义’,就是用兄弟们的终生痛苦和内疚来成全的吗?!”
这番话,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单雄信的心上。
他紧握的拳头指节已然发白,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他从未从这个角度想过问题。
“我们再说‘仇’!” 秦怀谷不给他喘息的机会,继续追击,“您恨李渊,杀兄之仇,不共戴天。
可您想过没有,李渊如今多大年纪了?他还能活几年?
就算您拼了性命,侥幸杀了他,也不过是让他早死几年,痛快了账!这算什么报复?”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洞察:“看看如今的形势!太子李建成与秦王李世民,势力相当,功高震主,矛盾已然激化!
未来这大唐天下,他们兄弟二人,必有一场你死我活的争斗!这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让李渊那个老儿,眼睁睁看着自己辛苦打下的江山,看着自己的儿子们为了皇位自相残杀,骨肉相残,血流成河!
让他晚年不得安宁,在无尽的痛苦、失望和煎熬中度过余生!
让他看着自己最在意的东西在他面前崩塌毁灭!这难道不比您一刀杀了他,更解恨?更能折磨他吗?!
您的仇,未必需要亲手用刀来报!有时候,活着,亲眼看着仇人痛苦,才是最好的复仇!”
单雄信的呼吸陡然变得粗重起来,这个全新的、冷酷的复仇视角,像是一道闪电,劈入了他被仇恨和绝望填满的脑海。
秦怀谷的目光转向一旁早已泪流满面、双手下意识护住小腹的王雅,语气变得柔和,却更加沉重。
“单二伯父,您看看伯母!您仔细看看!
她不仅仅是您的妻子,她此刻,还身怀六甲!您的骨肉,正在她的腹中孕育!”
这句话,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单雄信所有的心理防线。
他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王雅,看向她那微微隆起、在宽松衣裙下并不明显,但此刻在他眼中却无比清晰的腹部。
王雅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秦怀谷的声音带着悲悯:“您若一死,倒是痛快了。可您让她们母子如何自处?
您让这个未出世的孩子,一生下来就背负着‘反贼之子’的罪名吗?
让他在这世上受人白眼,遭人欺凌,与野狗争食,在泥泞中挣扎求存吗?
单二伯父,您英雄一世,难道连自己的血脉都忍心让他沦落至此?
您对得起为您担惊受怕、如今又怀了您骨肉的妻子吗?
这份亲情,这份责任,您也要一并抛弃吗?!”
单雄信看着痛哭的妻子,看着她那护住腹部的双手,铁石般的心肠终于彻底碎裂,虎目之中,热泪再也无法抑制,滚滚而下。
他伸出颤抖的手,紧紧握住了王雅冰凉的手。
秦怀谷最后说道,给出了最终的出路。
“王世充已败,郑国已亡,天下大势,已然明朗。
但出路,并非只有降唐一条!您不愿降唐,我理解。
但除了降唐和死路,您还有第三条路可走,那就是归隐!”
“就像当年的谢映登谢大叔一样,看破红尘,飘然远去,寄情于山水之间,不再过问这天下纷争。
这难道不是保全您名节、又能与家人安稳度日的最好选择吗?为何非要执着于一条死路?”
秦怀谷的四重剖析,如同四把钥匙,依次打开了单雄信心中“义”、“仇”、“情”、“路”的四把枷锁。
他沉默着,泪水无声地滑落,紧握着妻子的手,仿佛要从那里汲取力量和温度。
篝火的光芒在他脸上明暗交替,映照出他内心激烈挣扎后趋于平静的复杂神情。
这一夜,无人再眠。
单雄信就那样静静地坐着,王雅陪在他身边,低声诉说着什么。
秦怀谷和其余人则在远处默默守候。
直到东方既白,晨曦驱散了最后的黑暗。
单雄信终于缓缓站了起来,他脸上的死寂与绝望已然褪去,虽然依旧沉重,但眼神中多了一份释然与新的决断。
他走到秦怀谷面前,深深一揖,声音沙哑却清晰:“怀谷,昨日之言,如醍醐灌顶。
是二伯迂腐了,险些铸成大错。救命之恩,点拨之情,单雄信……铭记五内!”
秦怀谷连忙扶住他:“二伯父言重了,您能想通,便是最好。”
单雄信直起身,看了一眼身旁神色终于舒缓下来的王雅,又望向苇泽关的方向,沉声道:
“我意已决,便依你之言,携你伯母,前往苇泽关,寻一处安静所在,了此残生。
这天下……不再有我单雄信了。”
秦怀谷点头,从怀中取出一封早已准备好的手书,递给单雄信:“二伯父,这是给我的手书。
您持此信前往苇泽关,平阳公主与魏征先生自会为您安排妥当,必不会让您与伯母受半分委屈,还有,到了关内多多照看怀翊。”
单雄信郑重地接过书信,收入怀中。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再次用力拍了拍秦怀谷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随后,他扶着王雅,走向自己的坐骑,取下那杆伴随他半生的枣钉槊,仔细捆好。
朝阳完全跃出了地平线,金色的光芒洒满大地。
单雄信与王雅共乘一骑,对着秦怀谷、凌敬、高雅贤等人抱拳一礼,而后调转马头,沿着小道,向着北方,向着苇泽关的方向,缓缓而去。
他们的身影在晨曦中渐渐变小,最终融入那片广袤的天地之间,开启了一段与过往截然不同的、归于平静的新生。
秦怀谷伫立原地,目送他们远去,直到那身影彻底消失,才缓缓收回目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