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驱散了张掖城上最后一缕硝烟,却驱不散弥漫在街巷间的惶恐与死寂。
城门洞开,唐军旗帜在墙头飘扬,但除了巡逻士兵整齐的脚步声,整座城仿佛还在昨夜的噩梦中未曾醒来。
百姓门窗紧锁,偶尔从缝隙中透出的目光,充满了对未知命运的惊疑。
府衙内,烛火燃尽,只余下清冷的晨光透过窗棂。
薛礼一身征尘未洗,玄甲上还带着暗沉的血色。
他目光扫过堂下众将,最后落在李承乾身上。
“城,是拿下了,但城内百姓和各族的人心,还悬着。”薛礼声音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阿柴部主力虽灭,溃兵、暗桩定然还有残留。
据快马急报,吐谷浑大将慕容顺,已亲率两万精锐,自伏俟城昼夜兼程而来,先锋距此已不足三日路程。”
“三日……”堂下响起一阵压抑的低语。所有人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若不能在三天内稳住城内局势,一旦慕容顺大军兵临城下,内忧外患,张掖城恐将得而复失。
薛礼看向李承乾,眼神锐利:“承乾,肃清城内,安抚百姓,筹集军需,稳固后方。
这三日,城内一切事务,由你全权处置。我要的,是一个针扎不进、水泼不乱的张掖!你可能做到?”
压力如山,瞬间压在年轻皇孙的肩头。
李承乾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抱拳躬身,声音清晰而坚定:“大师兄放心,承乾,必不辱命!”
他没有片刻耽搁,薛礼前脚离开部署城防,他后脚就在府衙偏厅召见了手下仅有的几名文职属官和两名心思缜密的低阶校尉。
人手有限,时间紧迫。
“情况诸位都清楚了,我们只有三天。”李承乾摊开城内坊市图,手指点在上面。
“三件事,立信、安民、除奸,三件事同步进行,不能有误。”
“即刻起草安民告示,以薛元帅的名义发布。
张掖城内所有百姓,免除本年一切赋税、徭役;
所有过往商旅,无论来自河西还是西域,免征半年关税。
告示要用大白话写,让人一听就懂。
派人不仅在四门张贴,更要敲锣打鼓,走街串巷地喊,让每个角落的人都听到!”
一位年纪稍长的属官面露忧色:“李将军,免税一事,关乎国策,是否先行请示……”
“来不及了!”李承乾断然道,“此刻人心惶惶,不行非常之法,如何能快速收拢人心?
如何体现我大唐与吐谷浑之别?一切后果,由我承担,快去办!”
属官见他意决,不再多言,立刻领命而去。
“第二,安民。”李承乾看向那两名校尉,“从降卒中挑选家眷在本城、性情看起来老实本分的,再招募些本地素有威望的乡勇,混编成治安巡防队。
给他们配木棍、绳索,划定区域,负责街巷巡逻,防火防盗,调解纠纷。
告诉他们,用心做事,钱粮少不了,日后若有功,或可录入府兵籍册。
你二人亲自挑选人手,务必可靠。”
“是,殿下!”两位校尉深知责任重大,抱拳领命。
“第三,清查物资,统计户口。
府库、缴获、以及……那些负隅顽抗被抄没的阿柴部贵族家产,全部登记造册。
计算全城每日基本消耗,若有富余粮秣,不必入库,直接分发给城内贫苦之家,特别是昨夜被战火波及的百姓。
若有短缺,立刻报我,从大军补给中调拨。
此事要快,要公开,让百姓亲眼看到实惠。”
命令一条条发出,整个偏厅如同上紧发条的机器,迅速运转起来。
告示很快贴出,铜锣声和宣讲声回荡在清冷的街道上。
起初,回应的是更深的寂静和紧闭的门窗。
直到分发粮草的队伍,真的将一袋袋粮食放在那些破损的民居门口,敲敲门高喊一声“官府发粮了!”
便转身离开,并无一丝骚扰,一些胆大的百姓才敢悄悄开门,迅速将粮食拖回屋内。
治安队也组建起来,臂缠布条,手持木棍,开始出现在主要街巷。
他们的存在,至少让表面上的混乱得以遏制,偶尔有小贼想趁乱摸鱼,也被迅速揪出。
李承乾清楚,这仅仅是开始。
真正的挑战,隐藏在平静的水面之下。
第二天中午,坏消息接踵而来。
负责招揽商旅的属官回报,脸色难看:“殿下,怪事!
我们的人在周边乡里和路口宣讲免税,起初有些商队心动,可不知怎的。
隔了一夜,就都观望不前,连原本在城外几十里扎营的几支骆驼队都连夜拔营走了!”
几乎是前后脚,治安队的校尉也急匆匆赶来,额角见汗:“殿下,城西、城南几个坊,谣言又起来了!
说得有鼻子有眼,说我们免税是骗人,等稳住局面,就要把全城壮丁抓去修工事当苦力,妇孺则充为官奴!
我们接到线报去抓人,每次都慢一步,那帮家伙像地老鼠一样,溜得太快!”
李承乾沉默地听着,走到那张巨大的坊市图前。
他用朱笔将谣言最盛的几个区域圈出来,又取来投降名单和户籍册,仔细比对。
“城西阿鲁坊、南城皮匠巷……”他喃喃自语,“这些地方,多是原阿柴部低级军官和旧吏家眷聚居之所。”
线索渐渐清晰,阿柴部明面的抵抗被粉碎了,但暗地里的抵抗,正利用残存的关系网,发动一场无声的战争。
他们的目的很明确:拖垮民心,制造恐慌,等待城外大军,里应外合。
强攻清查,时间不够,且容易打草惊蛇,引发更大动荡。
李承乾沉吟片刻,对那校尉吩咐:“改变策略。
明面上,治安队依旧大张旗鼓巡逻,做出疲于奔命的样子。
暗地里,挑选你最信得过的兄弟,换上便装,盯死这几个区域的坊正,还有名单上这几个降兵小头目的家。
不要动手,只观察,记住所有与他们接触的可疑面孔,特别是生面孔。
他们传递消息,必然有迹可循。”
“属下明白!”
同时,李承乾做了一件让属下不解的事。
他亲自去了伤兵营和城内几家医馆,并非巡视,而是与军医、坐堂郎中闲聊。
询问近日是否有因“惊惧忧思”导致心绪不宁、夜不能寐的病人,尤其留意这些病人的住址。
郎中们虽觉奇怪,但也据实相告。
果然,几位郎中都提到,城西、城南近日此类病患明显增多,症状与流言造成的恐慌高度吻合。
数据交叉验证,李承乾心中笃定。
这不是散兵游勇,而是有组织的心理战,核心就在那几个特定的里坊。
时间流逝,压力与日俱增。
城外探马回报,吐谷浑先锋又近了几十里。
城内的谣言,虽未扩大,却也未曾止息,像阴魂不散的幽灵,侵蚀着刚刚开始凝聚的人心。
第二天深夜,转机终于出现。
“殿下!有动静了!”暗哨压低声音,难掩兴奋。
“城南坊正赵贵,借口家里闹鼠,半夜出门去了城西的废弃皮货仓库!
我们盯着的那个降兵队正格桑,还有几个生面孔,也先后摸进去了!”
“好!”李承乾眼中精光一闪,豁然起身,“通知薛元帅,请他派一队亲兵在外围策应,防止狗急跳墙。
我们的人,跟我去!动作要快,要干净!”
月色被薄云遮掩,废弃的皮货仓库弥漫着腐朽的腥膻气。
几条黑影聚在角落里,低声密谋。
“……唐军被咱们牵着鼻子走,那个李承乾,毛头小子一个,除了到处贴告示发粮食,没什么真本事。”这是坊正赵贵的声音。
“格桑,你联络的旧部怎么样了?慕容顺大将军的三万铁骑转眼就到!
到时候我们在城内多处放火,制造混乱,打开城门,便是大功一件!”
一个声音尖细的生面孔说道。
“放心,都安排好了,只等……”
“只等大军到来?可惜,你们等不到了!”
仓库大门被猛地撞开!
李承乾手持利剑,当先闯入,火把瞬间将仓库照得通明。
唐军士兵如潮水般涌入,将赵贵、格桑以及另外三个目瞪口呆的汉子团团围住。
人赃并获!在仓库角落的破皮子下,搜出了尚未散播的谣言纸条和几罐火油。
第三日,清晨。
张掖城中心广场,再次聚满了百姓。
与数日前的死寂不同,人群中多了许多张望和议论。
李承乾站在临时搭建的木台上,薛礼亦在一旁压阵,彰显军法威严。
台下,赵贵、格桑等人被捆得结结实实,面如死灰。
“乡亲们!”李承乾声音清朗,传遍广场,“这几日,大家心里都憋着一个疙瘩,担着一份怕!
因为有人在暗地里散播谣言,说我大唐言而无信,要坑害你们!”
台下顿时一阵骚动。
“今天,我就给大家一个交代!散播谣言,扰乱人心,勾结外敌,意图在城内放火作乱的,就是他们!”
李承乾戟指台下跪着的几人,“原坊正赵贵,降兵队正格桑,及其同党!”
他言简意赅,将如何通过蛛丝马迹锁定区域,如何暗中监视,最终在皮货仓库人赃并获的过程说了一遍。
没有夸大其词,只是平静陈述事实。
“……他们为何要这么做?因为他们是阿柴部的死忠!因为他们不甘心失败!
他们害怕你们过上好日子,害怕张掖城在我大唐治理下恢复生机!
他们想等着吐谷浑打回来,让你们继续过提心吊胆、被盘剥欺压的日子!”
百姓们的情绪被点燃了,愤怒的目光如同实质,射向赵贵等人。
在亲兵的呵斥和如山铁证面前,格桑和另一个胆小的同党当先崩溃,磕头如捣蒜,承认了罪行。
赵贵面如死灰,在无数鄙夷的目光和唾骂声中,也瘫软在地,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
“大家都听到了!也看到了!”李承乾环视全场,声音高昂。
“谣言止于智者,更止于公开!我李承乾在此立誓,免税之令,绝无虚假!
安民之心,天地可鉴!谁敢再妖言惑众,破坏张掖安宁,这便是下场!”
刀光闪过,血溅刑台。
广场上一片寂静,随即爆发出震天的欢呼!积压在人们心头的阴霾,随着这正义的一刀,被彻底驱散。
当日下午,城东新设的“大唐商栈”前,人声鼎沸。
李承乾趁热打铁,正式开放了由官府管理的商栈,提供安全的住宿、廉价的仓储,并派市令监督交易,严禁欺行霸市、哄抬物价。
谣言破除,治安清明,再加上实实在在的优惠政策,效果立竿见影。
原本观望的商队如同嗅到花蜜的蜂群,从四面八方涌来。
驼铃叮当,车马辚辚,丝绸、瓷器、茶叶、香料、毛皮……各式商品开始在市集中流通,冷清了许久的张掖城,以惊人的速度恢复了往日的生机与活力。
虽然关税免征,但商栈的管理费和市场交易的活跃,已然让府衙看到了财源复苏的迹象。
薛礼巡视至此,看着络绎不绝的商旅和井然有序的市面,对身旁将领微微颔首:“承乾此举,胜过千军。
城内安定,粮秣补给方能顺畅,我军方可无后顾之忧,全力应对慕容顺。”
李承乾站在商栈阁楼上,远眺重现繁华的街市,脸上并无太多喜色。
他清楚,眼前的安宁,是用雷霆手段和三日不眠不休换来的。
更大的风暴,已在百里之外酝酿。
“将军,薛元帅请您去帅府议事,吐谷浑先锋,距城已不足八十里了。”亲兵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李承乾收回目光,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冷静。
“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