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城,像一颗顽固的石子,硌在刚刚吞咽下外城的唐军喉咙里。
血腥气尚未散尽,士兵们包扎着伤口,擦拭着刀剑,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那片更高的、沉默的城墙。
请战的呼声在营中此起彼伏,被秦怀翊激发的血勇之气在胸腔里鼓荡,只待主帅一声令下,便要再次用血肉去撞击那青灰色的巨石。
薛礼站在刚刚清理出来的外城校场上,听着各部将领激昂的请战声,眉头微锁。
他理解将士们的心情,那股为袍泽复仇、一鼓作气的劲头不能泄。
但白天那惨烈的景象还历历在目,内城守军困兽犹斗的决心超乎想象。
再强攻一次?能拿下吗?要填进去多少条性命?
“大帅!”李承乾的声音在一旁响起,不大,却清晰地传入薛礼耳中,“将士用命,士气可用,此乃我军之幸。
然内城险峻,守敌顽抗,强攻恐非上策。”
薛礼转头看向他:“承乾,你有何想法?” 他知道这个年轻的“李将军”心思缜密,常有出人意料之策。
李承乾上前一步,压低声音:“兵法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如今内城已是孤城,外无援军,内……未必铁板一块。何不试试,攻心?”
“攻心?”薛礼目光一闪。
“正是。”李承乾思路清晰,语速加快,“阿史那咄苾能控制军队,无非依靠积威和士卒对部落、对生存的渴望。
我们便从这两点下手。”
他详细解释道:“我们将外城俘虏的那些西突厥士兵,挑选些伤势不重、看起来老实的,带到内城弓箭射程边缘,让他们对着城头喊话。
不说大道理,就说实情——唐军给他们治了伤,分了食物,没有滥杀,投降的都能活命。
再让安诺盘陀那些粟特商人帮忙,用投石机,不投石头,投些刚刚烤好的面饼。
投些用突厥文和汉文写的简易劝降书,上面就写‘投降免死,抵抗无益,大唐只诛首恶,不问胁从’。
让城里的人知道,外面有条活路,不是只有死战一条。”
薛礼听着,眼中思索之色越来越浓。这法子,不直接消耗兵力,却能直指对方最脆弱的军心。
他看了一眼站在稍远处、仿佛事不关己的秦怀谷,见师傅微微颔首,心中便有了决断。
“好!就依你之计!”薛礼断然道,“魏公,此事还需您协助,拟定劝降文书,务必言辞恳切,直白易懂。
苏将军,安排人手,挑选俘虏,准备‘粮箭’!”
命令迅速下达。
很快,几十名西突厥俘虏被带到了内城下,他们脸上还带着惶恐。
但在唐军士兵的示意下,开始朝着熟悉的城头,用突厥语嘶声喊叫起来:
“别打了!城下的唐军说话算话!受伤的都给治了!还给吃的!”
“我是阿史德部的!我没死!投降真的能活命!”
“兄弟们,别给阿史那咄苾卖命了!他连自己的使者都救不回来!”
与此同时,几架轻型投石机被推到阵前,力士们奋力拉动皮索。
将一捆捆用油纸包好的、尚且温热的胡饼,以及大量写着劝降语的羊皮纸,抛过城墙,稀稀落落地掉进内城。
起初,城头一片死寂,只有零星的箭矢射下,驱赶着喊话的俘虏。
但那些落入城中的“粮箭”和劝降书,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悄然荡开涟漪。
饥饿的士兵捡起了胡饼,犹豫着塞进嘴里。
识字的人捡起了羊皮纸,借着火光,将上面“投降免死”、“只诛阿史那咄苾”的字样低声念给同伴听。
喊话俘虏口中“治伤”、“给食”的消息,与眼前实实在在的粮食结合在一起,开始一点点侵蚀着守军原本坚定的意志。
王帐内,阿史那咄苾暴跳如雷。
城下的喊话和空投的劝降书,像毒蛇一样钻入他的耳朵,啃噬着他的权威。
“无耻!卑鄙!”他一把掀翻面前的案几,咆哮道,“放箭!
给本汗射死那些叛徒!谁敢捡唐狗的粮食,格杀勿论!”
在他的严令下,城头箭矢变得密集,几名喊话的俘虏惨叫着倒地。
捡到粮食的士兵被发现后,也遭到了鞭挞甚至处决。
高压政策暂时压制了表面的骚动,却将更大的不满和恐惧压到了心底。
黑暗中,开始有士兵偷偷用绳索垂下城墙,与唐军哨探接触,询问投降的具体条件。
军心,如同被蚁穴侵蚀的堤坝,表面完好,内里已是千疮百孔。
阿史那咄苾并非庸主,他很快察觉到了军中暗流涌动。
一种众叛亲离的寒意让他又惊又怒。
“好!好!都想背叛本汗是吧!”他脸上浮现出狰狞之色,“拿本汗的刀来!
把昨天夜里抓到的两个试图缒城的小队长,拖到城头,当着所有人的面,砍了!”
他要杀人立威,用鲜血震慑所有心怀异志的人。
次日清晨,内城城头。
两名被捆绑结实的西突厥军官被强行按在垛口上,刽子手举起了雪亮的弯刀。
阿史那咄苾站在后面,脸色铁青,目光扫过城下集结的唐军和城头上鸦雀无声的守军。
“看到了吗?这就是背叛本汗的下场!”他厉声高喝。
刀光落下,鲜血喷溅,两颗人头滚落城下。
然而,预想中的震慑效果并未出现。
城头上,守军们看着那两具熟悉的袍泽尸体,眼神中不是恐惧,而是压抑的愤怒和兔死狐悲的凄凉。
不知是谁先低吼了一声,紧接着,骚动如同瘟疫般在守军中蔓延!
“凭什么杀我们自己人!”
“不让投降,就是要我们全都死在这里吗?”
“跟他拼了!”
局部冲突爆发了!
一些激愤的士兵与执行命令的可汗卫队推搡起来,刀兵相向!
虽然很快被弹压下去,但那股浓烈的、几乎要爆炸的怨气,已经弥漫在整个内城上空。
阿史那咄苾看着眼前失控的局面,看着那些昔日敬畏他的目光如今充满了仇恨和冷漠,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他。
他知道,军心彻底散了。
再强行镇压,恐怕不用唐军攻城,内城自己就要先乱起来。
他踉跄着退下城头,回到冰冷空旷的王帐,颓然坐下。
挣扎、愤怒、不甘,最终都化为了穷途末路的绝望。
“去……”他声音沙哑,对着身边唯一还保持镇定的老臣说道,“去找唐军主帅……谈谈吧。”
午后,一名身着西突厥文官服饰的使者,举着白旗,战战兢兢地走出了内城门。
薛礼大帐内,气氛庄重而略带压抑。
使者躬身行礼,转达了阿史那咄苾的意思:“尊贵的大唐统帅,我汗……阿史那咄苾愿与贵军和谈。
只要贵军承诺保留我西突厥部分草场领地,允许我部族延续,我汗……愿停止抵抗,退出怛罗斯。”
薛礼尚未开口,李承乾已然上前一步,他代表大唐,声音清朗,态度不卑不亢:
“贵使此言差矣。如今形势,非是和谈,乃是受降。”
他目光锐利,直视使者:“阿史那咄苾需认清现实。
投降条件,只有三条,不容更改:
其一,阿史那咄苾需卸甲去冠,亲自出城,向我大唐主帅奉上黄金狼旗,跪拜请降。
其二,西突厥诸部,自此纳入大唐瀚海大都护府管辖,遵大唐律令,但可保留各部族原有习俗、放牧之地,部落头人由大唐册封。
其三,内城所有将士、百姓,即刻放下兵器,投降免死。
愿归降者,经甄别可编入辅军;不愿者,发放三日口粮,自行遣散归乡。”
使者听得脸色变幻,尤其是第一条,让可汗亲自出降,这……
“这……是否太过……”使者试图争取。
李承乾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此乃最后条件。
接受,则即刻开城,保全无数性命。拒绝,”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帐外肃立的唐军将士,“我军将士复仇之心如火,届时城破,玉石俱焚,恐非贵使与城中军民所愿见。”
使者浑身一颤,不敢再多言,躬身道:“小人……小人这就回禀我汗。”
使者带着沉重的条件返回内城。
消息如同野火般在守军中传开。
“投降免死!”
“还能回家!”
“部落还能保留!”
希望,如同黑暗中的微光,瞬间照亮了无数绝望的心灵。
普通士兵和底层军官们沸腾了,他们聚集起来,目光不善地望向王帐方向。
没有人再想为阿史那咄苾一个人的尊严和权力去死。
阿史那咄苾听着使者带回的条件,听着帐外越来越大的、要求投降的喧嚣声,他知道,自己已经被彻底抛弃了。
众叛亲离,孤家寡人。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仿佛石雕。最终,他艰难地抬起手,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传令……开城……投降。”
次日,黎明。
初升的阳光刺破云层,洒在怛罗斯内城紧闭的城门上。
城门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缓缓向内打开。
阿史那咄苾没有穿戴他那身耀眼的金甲,只着一件素色的突厥长袍,头发披散,双手高高捧着一面折叠整齐的旗帜,那正是西突厥的圣物,黄金狼旗。
他步履沉重,一步步走出城门,身后跟着寥寥数名同样垂头丧气的亲卫和官员。
走到距薛礼帅旗百步之遥,阿史那咄苾停下脚步,望着端坐于骏马之上、威严如山的薛礼。
望着周围如同森林般矗立、杀气凛然的唐军将士,他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去了。
他缓缓屈下双膝,跪倒在冰冷的地上,将手中的黄金狼旗高高举过头顶。
“败军之将……阿史那咄苾……率众……向天可汗……请降!”声音嘶哑,带着无尽的屈辱和落幕的悲凉。
薛礼策马前出几步,接过那面象征着西突厥王权的黄金狼旗,随手交给身旁亲卫。
“缴械!受降!”他沉声下令,声音传遍四野。
唐军队伍中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胜利了!
怛罗斯,这座丝路西段最后的、最坚固的堡垒,终于被踩在了大唐的脚下!
大军井然有序地开进内城,接管防务,清点物资,收拢降兵。
而就在怛罗斯城头更换旗帜的时候,一匹快马已携着捷报,朝着东方的碎叶城疾驰而去。
碎叶城内,冯立接到捷报,用力一拍案几,霍然起身,脸上满是兴奋的红光:
“好!太好了!凌先生,立刻组织我们登记好的第一批商队!带上货物,直奔怛罗斯!丝路,通了!”
很快,一支由粟特人、汉人混合组成的、满载着丝绸、瓷器、茶叶的商队。
在唐军一小队骑兵的护卫下,怀着激动与期盼,驶出了碎叶城西门。
沿着刚刚被鲜血浸润过、如今已畅通无阻的商道,向着西方的怛罗斯,向着更遥远的西域,迤逦而行。
大唐的旌旗,与商队的驼铃,共同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宣告了一个新时代的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