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彻底沉入地平线,最后一丝暖光被戈壁的寒意吞噬。
荒原上燃起簇簇篝火,映照着士兵们疲惫却带着劫后余生兴奋的脸庞。
战场已粗略打扫,阵亡的三名唐军士卒被妥善收敛,伤者得到包扎,空气中弥漫着烤马肉的焦香与尚未散尽的铁锈味。
营地一角,单独支起了一顶小帐篷。帐帘掀开,秦怀谷走了出来,身后跟着端着食盘的亲兵。
简单的粟米饭,一碟风干肉,一碗飘着几点油星的菜汤,这便是送给前隋皇后的晚膳。
亲兵将食盘送入帐内,秦怀谷正欲转身离开。
“侯爷留步。”
平静而略带沙哑的女声响起。
萧后自帐内缓步走出,她依旧穿着那身深色宫装,虽染风尘,发髻却丝毫不乱。
杨政道紧跟在她身后,小手紧紧攥着她的衣角,怯生生地偷眼打量着秦怀谷。
秦怀谷驻足,目光落在萧后身上,静待其言。
萧后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深深看了秦怀谷一眼。
眼前这位冠军侯,袍服上未见半点血污,却掩不住那份沙场淬炼出的沉稳与渊渟岳峙的气度。
她历经隋唐更迭,见惯了多少英雄枭雄,却少有这般人物。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右手探入怀中,再伸出时,掌心已托着一物。
那是一方玉玺。
即便在昏暗的暮色与跳跃的火光下,也能看出其材质温润,螭虎纽造型古朴威严。
玺身隐约可见受命于天的鸟虫篆文,虽历经岁月,依然流转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执掌江山社稷的厚重气运。
传国玉玺!
和氏璧所琢,始皇所铸,象征着天命所归的至高权柄!
它曾随隋室沉浮,隋亡后便不知所踪,谁能想到,竟会出现在这塞外荒原,被这位前朝皇后贴身珍藏,于此刻献出!
周围几名亲兵瞬间屏住了呼吸,眼睛瞪得滚圆,死死盯着那方玉玺,仿佛被摄去了魂魄。
就连一直低着头的杨政道,也感受到那股不寻常的气氛,抬起头,茫然地看着外祖母手中那方莹莹生光的玉石。
萧后双手将玉玺捧起,微微躬身,递向秦怀谷。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却难掩其下的波澜:
“侯爷乃当世英雄,威震寰宇,仁德布于四方。
此玺……乃天命所钟之物,留在老身这亡国之人手中,不过是一件死物,蒙尘已久。
若归侯爷,正得其主,或可……助侯爷成就一番惊天伟业。”
话音在夜风中飘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与孤注一掷的期盼。
篝火噼啪作响,映得秦怀谷的脸庞明暗不定。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等待着这位刚刚以十七骑破千余伏兵的冠军侯,如何应对这比千军万马更沉重的诱惑。
秦怀谷的目光落在玉玺上,只停留了短短一瞬。
那传说中能定鼎天下的神器,并未在他眼中激起半分贪婪或火热。
他神色依旧平静如水,甚至没有伸手去触碰一下。
“皇后娘娘,”他开口,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此物乃国之重器,非人臣所应觊觎,更非怀谷一介武夫所能承受。”
萧后捧着玉玺的手微微一颤,眼中闪过一丝错愕。
秦怀谷继续道,目光清明地看着萧后:
“皇后乃前隋皇室贵胄,身份尊崇,此玺由您保管,名正言顺。
怀谷岂敢僭越?烦请皇后暂且继续妥善保管。”
他略一停顿,语气不容置疑:“待明日入关,我自会安排妥当人手,护送皇后与杨公子前往瀚海大都督府都城——朔方。
届时,还请皇后亲手将此玺,呈交紫宸上将、瀚海大都督,平阳公主殿下,由殿下转呈皇上,方是正理。”
一番话语,清晰明了,斩钉截铁。
没有半分犹豫,没有一丝贪念。
萧后彻底愣住了。
她预想过多种反应,或狂喜,或推拒,或假意谦让,却唯独没有想到会是这般干脆利落的拒绝。
以及……将这烫手山芋,或者说,将这“天命”,直接推给了平阳公主。
她捧着玉玺,递出去不是,收回来也不是,一时间竟僵在原地。
心底翻涌起惊涛骇浪,看着秦怀谷那双清澈见底、毫无杂念的眸子,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
是钦佩?是失落?还是……一丝彻底的了悟?
眼前此人,格局之大,心志之坚,远超她想象。
良久,萧后缓缓收回双手,将玉玺紧紧抱回怀中,仿佛那上面还残留着一丝虚幻的温度。
她深深看了秦怀谷一眼,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释然:
“侯爷……高义。老身……明白了。”
她不再多言,拉着杨政道,微微屈膝行了一礼,默默转身回到了帐篷里。
帐帘落下,隔绝了内外。
周围的亲兵这才仿佛活了过来,面面相觑,都能看到对方眼中的震惊与难以置信。
传国玉玺!咱家冠军侯竟然……就这么拒绝了?
秦怀谷仿佛没有看到他们的反应,淡然吩咐:“加强警戒,轮流休息。”
说完,便转身走向中军大帐,身影融入篝火照不到的黑暗中。
一夜无话。
翌日清晨,队伍开拔,带着缴获的些许完好兵甲马匹,以及沉重的税银车队,向着南方的雁门关行进。
午时前后,那座雄伟的关隘便已遥遥在望。
雁门关守将早已得到讯息,开关相迎。
看着这支虽然经历血战却依旧军容严整的队伍,尤其是那被严密护卫的银车,以及队伍中多出来的那顶小帐篷,守将眼中满是敬畏。
入关之后,秦怀谷并未耽搁,直接召见守将,出示令牌,从其麾下抽调五百精锐步骑。
校场之上,五百新调派的军士肃立。
秦怀谷目光扫过身旁的秦家十六骑。
“秦忠,秦义。”
“在!”两名身材魁梧、面容精悍的骑手应声出列。
此二人乃是十六骑中的佼佼者,性子沉稳,武艺高强。
“命你二人,率领这五百精锐,即刻准备,护送萧后与杨公子前往朔方大都督府。”
秦怀谷声音沉凝,“此行关乎重大,务必保证萧后与杨公子绝对安全,不得有任何闪失。
抵达朔方后,亲自将人与物,交到平阳公主殿下手中,禀明缘由。”
“得令!”秦忠、秦义单膝跪地,抱拳领命,声音斩钉截铁。
他们深知肩上责任,护送前朝皇后与那传说中的玉玺,不容有失。
秦怀谷微微颔首,又对守将吩咐道:“为他们准备最好的马车,一应物资,优先配给。”
“末将遵命!”
命令迅速被执行下去。不到一个时辰,一切准备就绪。
一辆加固的马车停在校场边,五百精锐已然列队。
萧后在侍女的搀扶下,带着杨政道登上马车。
在进入车厢前,她回头望了一眼站在远处的秦怀谷。
朝阳的光芒洒在他身上,那袭紫绶青云道袍随风轻扬,依旧超然出尘。
她嘴唇微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看了一眼,弯腰进了车厢。
秦忠、秦义翻身上马,向秦怀谷抱拳一礼。
秦怀谷微微点头。
“出发!”
一声令下,这支特殊的护送队伍,在五百精锐的簇拥下,驶出雁门关,向着朔方方向,迤逦而去。
秦怀谷目送队伍消失在关道尽头,这才收回目光。
“赵德言。”
“属下在。”
“休整半日,补充给养。明日辰时,押送税银,继续赶往长安。”
“是!”
雁门关的城头上,秦怀谷负手而立,远眺南方。关内关外,仿佛两个世界。
身后是血与火的厮杀,身前是通往帝国心脏的漫漫长路。
而传国玉玺的重现,以及萧后、杨政道的归属,必将在这大唐的朝堂与边疆,掀起新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