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李世民行针固本,稳住其心脉元气后,夜色已深沉如墨。
秦王府内依旧灯火通明,那股令人窒息的绝望已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小心翼翼的期盼与肃静。
秦怀谷将后续照看之事细细嘱咐了长孙王妃与值守御医,又以眼神安抚了守在外间、眉宇间忧色未完全散去的秦琼。
这才借口需要静思解毒之法,独自回到了李渊为他临时安排的僻静厢房。
窗扉紧闭,烛火摇曳。
秦怀谷并未休息,而是静立房中,缓缓调整内息。
白日里为李世民逼毒疗伤,消耗甚巨,即便以他之能,也感到了几分疲惫。
秦王中毒之事扑朔迷离,若不查明真相,即便此次救回,难保没有下次。
朝局暗流汹涌,这潭水,必须搅清。
他脑海中浮现出太子李建成白日里在秦王府那惊慌、委屈却又强自镇定的模样,以及那双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无奈的眼睛。
“是否真是你?”秦怀谷心中默问。
光凭表象与言辞,不足以定论。
证据,需要确凿的证据。
子时刚过,万籁俱寂。
秦怀谷倏然睁开双眼,眸中精光一闪而逝,所有疲惫尽数敛去。
他换上一身早已备好的玄色夜行衣,身形与房中的阴影融为一体。
推开后窗,夜风微凉。
他如同一条滑腻的游鱼,悄无声息地翻出窗外,足尖在窗沿上轻轻一点,整个人已融入沉沉的夜色之中。
目标——东宫!
长安城宵禁森严,坊墙高耸,武侯巡夜队伍往来不绝。
然而这些对于身负绝世轻功与潜行术的秦怀谷而言,形同虚设。
他身形飘忽,如同鬼魅,在坊墙的阴影、屋脊的背光处疾速穿行。
时而如壁虎游墙,时而如青烟过隙,偶尔有巡夜武侯经过,也只觉一阵微风吹过,抬眼望去,唯有空荡的街巷与清冷的月光。
东宫,位于皇城以东,宫墙巍峨,守卫远比外间更加严密。
明哨暗卡,交错林立,一队队顶盔贯甲的东宫禁卫手持长戟,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四周,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传出老远。
秦怀谷伏在东宫外围一座高大建筑的阴影里,气息收敛到了极致,如同顽石枯木。
他仔细观察着禁卫巡逻的路线、换防的间隙、以及各处岗哨的视野死角。
片刻后,他动了。
趁着两队巡逻兵交错而过、视线产生短暂盲区的刹那,玄色身影如同离弦之箭,贴着宫墙根部的阴影疾射而出!
速度之快,只在空气中留下一道淡淡的残影。
足尖在宫墙光滑的墙面连续轻点,身形如灵猿般向上窜升,瞬息间已越过高达数丈的宫墙。
轻飘飘地落在一处殿宇的飞檐之上,瓦片未响,尘埃未惊。
整个潜入过程行云流水,对时机的把握妙到毫巅。
东宫内部,殿宇重重,廊庑回环。
秦怀谷如同暗夜中的幽灵,在连绵的屋顶上无声穿梭,避开一处处灯火通明的区域与巡逻队伍。
他的目标明确——太子书房。
那里是李建成处理政务、接见心腹之所,或许能窥见一丝端倪。
不多时,一座规制严谨、灯火尚未完全熄灭的殿宇出现在眼前。
正是太子书房。
秦怀谷伏在书房屋顶的鸱吻之后,凝神细听片刻,下方隐约传来人语声。
他小心翼翼地揭开一片琉璃瓦,露出一道细微的缝隙,目光向下投去。
书房内,烛火明亮。
太子李建成一身常袍,坐在书案之后,眉宇间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与郁结。
下方坐着两人,一是太子中允王珪,另一人则是东宫左卫率韦挺,皆是李建成心腹。
“…………今日在秦王府,尔等也看到了。”李建成的声音带着沙哑与一丝压抑的愤怒。
“若非冠军侯及时赶到,力挽狂澜,二弟若真有个三长两短,本王……本王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王珪神色凝重,拱手道:“殿下息怒。此事实在蹊跷,分明是有人蓄意构陷,欲行一石二鸟之计,既害秦王,又嫁祸殿下!其心可诛!”
韦挺也愤然道:“不错!宴会乃陛下所召,意在缓和殿下与秦王关系,殿下怎会行此不智之举?
定是有人暗中做了手脚!只是……如今证据指向东宫,陛下虽未明言,心中怕是已存疑虑……”
李建成猛地一拍书案,震得茶盏作响,声音带着委屈与愤懑:
“本王行事,虽与二弟或有政见之争,但绝无残害手足之心!
此等悖逆人伦、自毁江山社稷之事,本王若为之,与禽兽何异?!
如今倒好,真凶逍遥法外,本王却要背负这莫须有的嫌疑!还要连累尔等受此猜忌!”
他越说越气,胸口剧烈起伏。
“查!给本王狠狠地查!便是将东宫翻个底朝天,也要找出蛛丝马迹,揪出那幕后黑手!本王倒要看看,是谁如此歹毒!”
王珪沉吟道:“殿下,查自然要查,但需暗中进行,以免打草惊蛇。
眼下当务之急,是稳住朝局,消除陛下疑虑。
冠军侯既已稳住秦王伤势,便是给了我们查明真相的时间。”
李建成长长叹了口气,颓然坐回椅中,揉了揉眉心:
“本王知道……只是这口恶气,实在难以下咽……罢了,就依叔玠之言,暗中详查,尤其是宴会当日所有经手饮食、器皿之人,一个都不能放过!”
“是!”王珪与韦挺齐声应道。
屋顶上,秦怀谷轻轻合上瓦片,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从李建成与其心腹的对话来看,情真意切,不似作伪,那满腔的委屈与愤怒,更像是蒙受不白之冤的反应。
但这仍只是片面之词。
他身形再动,如同暗夜蝙蝠,悄无声息地滑下屋顶,向着东宫库房方向潜去。
东宫库房亦有守卫,但比起书房区域稍显松懈。
秦怀谷寻了个换防的空隙,以一枚石子引开守卫片刻注意,身形如电,已从一扇高窗闪入库房之内。
库房内物品堆积如山,分门别类。
他目标明确,直奔储存各类药材、以及可能存放特殊物品的区域。
目光如炬,手指快速而精准地翻查。
人参、鹿茸、灵芝……多是些滋补之物,或是治疗寻常伤风的药材。
一些来自西域的香料、珍玩也有,但并未发现任何标识不明、或是气味性状异常的疑似毒物。
他仔细嗅闻,甚至动用内力感知,库房空气中,除了药材本身的清香和些许陈腐气息,并无那混合剧毒所特有的、极其隐晦的腥甜异味。
离开库房,他又潜至东宫侍卫轮值休息的班房附近。
时近后半夜,几名换下岗来的侍卫正围坐在班房外间的火盆旁,低声闲聊,借此驱散困意与寒意。
“………要说那天也真是邪门,”一个略显粗豪的声音抱怨道,“好端端的宴会,竟出了这等大事。”
“谁说不是呢?秦王这一倒,咱们东宫可是首当其冲,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另一人接口,语气中带着无奈。
“嗨,要我说,殿下也是倒霉催的,”第三个声音压低了些。
“那天宴席,你们是没注意,殿下光顾着陪陛下和秦王说话了,自己都没吃几口,更别说碰秦王的酒菜了。”
“对啊!我记得清楚,殿下还亲自给秦王斟酒来着,用的是同一个酒壶!
要是酒有问题,殿下自己能没事?”
“不止呢,”又一个声音加入,带着几分神秘,“我那天负责后厨外围的警戒,看见齐王府的那个管事。
就那个姓赵的,跑后厨跑得可勤快了,说是齐王殿下让来看看菜肴准备得如何,尽些心意。
进进出出好几趟,鬼鬼祟祟的……”
“嘘!慎言!你不要命了!”先前那粗豪声音立刻打断他,“齐王府的事也是你能瞎嚼舌根的?小心祸从口出!”
那侍卫立刻噤声,几人又聊了些别的,渐渐沉默下去。
火盆旁,秦怀谷的身影自阴影中缓缓显现,刚才那番侍卫的闲谈,一字不落地传入他耳中。
李建成未曾单独接触李世民饮食……同一个酒壶斟酒……齐王府的人频繁出入后厨……形迹可疑……
诸多线索在脑海中串联起来。
他再次抬头,望了一眼太子书房的方向,那里灯火已熄,李建成想必已然安寝,只是不知能否安眠。
秦怀谷眼中最后一丝疑虑尽去。
身形一晃,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夜色,离开了这座守卫森严的东宫。
夜空下,他远眺着齐王府的方向,目光微冷。
李建成,确是无辜。
这潭水,比想象得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