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心苑的晨露总带着草木的腥气，沾在廊下的桂叶上，被风一吹便滚落，砸在青石板上洇出小小的湿痕。张昭坐在石阶上，手里捏着那柄昭影剑，漆黑的剑身被晨光镀上一层淡金，新刻的“昭”字在光影里若隐若现。
他又想起陈砚了。
那个总爱穿月白长衫的男人，总在暮色里坐在窗边咳嗽，帕子上染着淡淡的血丝，却仍会笑着招手让他过去，用温热的手掌裹住他的小手，一笔一划教他写“安”字。“昭儿，爹没本事，护不了你一辈子，以后要自己平平安安的。”他的声音带着病气的沙哑，指尖划过宣纸时，会留下微微的颤痕。
那时他不懂，为什么父亲总说这样的话。直到后来才知道，在母亲张岚的夫侍里，陈砚只是个没权没势的侧夫，就像后院里那些沉默的花草，活得小心翼翼。他见过主夫用冰冷的眼神瞥向陈砚，见过母亲对陈砚的病弱视而不见，却唯独记得陈砚每次被刁难后，转身对他扬起的笑脸。
“爹，你在底下……过得好吗？”张昭对着剑身轻声问，像在问一个远游的亲人。风卷着桂叶掠过他的发梢，没有回答。他忽然想起陈砚临终前的模样，躺在吱呀作响的旧床上，气若游丝，却仍攥着他的手反复说“平安”。那时城还没破，可这个家早就容不下他们了。
他算着日子。十九岁那年在蓝星过马路，被一辆失控的货车撞得粉身碎骨，连尸体都不知道分成了多少份，再睁眼已是大晋文相府的婴儿，如今虚岁十六，在这个世界待了整整十六年。蓝星的父母是什么模样？记忆早就模糊了，只记得每次视频通话时背景里的麻将声，远不如陈砚递来的一块温热的糕点温暖。“罢了。”他自嘲地笑了笑，把昭影剑往怀里塞了塞，“想这些，还不如琢磨琢磨中午吃什么。”
正想着，院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不疾不徐，带着皇家仪仗特有的规矩感。张昭抬头，看见刘女官领着个穿玄色骑装的女子走进来，女子腰间悬着柄长剑，墨发高束，露出光洁的额头，眉眼间带着股久经沙场的锐气——是安诗妤。
她比三个月前破城时清瘦了些，原本饱满的脸颊削下去一小块，显得下颌线愈发清晰，却丝毫未减那份凌厉。目光扫过张昭时，那锐气忽然化作一丝戏谑，嘴角勾起个玩味的笑：“哟，这不是文相府的二公子吗？如今该叫你张爹爹，还是张昭？”
张昭站起身，拍了拍衣摆上的尘土，脸上没什么表情：“七皇女觉得，你这二十有二的年纪，对着我这十六岁的人喊爹，合适吗？”他顿了顿，视线扫过安诗妤探究的眼神，补充道，“何况，你看我像是对江妤琴感兴趣的人？别家侧夫入门，怎么着也得有三媒六聘、彩礼傍身，我呢？不过是她一句话，就被圈进这宫里了。”
安诗妤被他噎了一下，随即朗声笑起来，笑声震得廊下的麻雀都飞了起来：“还是这张嘴不饶人。也是，如今是陛下的人了，自然金贵。”她说着走近几步，目光落在他腰间——那里空荡荡的，昭影剑被他藏在了衣襟里。
“找我有事？”张昭往后退了半步，拉开距离。他不喜欢安诗妤身上的血腥味，像极了城破那天弥漫在空气中的铁锈味，不过才三个月，那味道竟像是刻进了她的骨血里。
“没事就不能来看看老朋友？”安诗妤挑眉，忽然伸手，指尖带着微凉的触感，轻轻按在他胸口。张昭下意识想躲，却被她按住肩膀，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强硬。“别动。”
她的指尖萦绕起一丝极淡的青气，顺着他的衣襟渗入体内。起初没什么感觉，片刻后，丹田处忽然传来一阵细微的刺痛，像有无数根小针在扎，随即又化作一股暖流，顺着经脉缓缓游走，最后从指尖逸散，带着点黑色的雾气。
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安诗妤收回手，指尖的青气消失无踪。“断骨散的毒，解了。”她语气平淡，像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仿佛两个月前把毒药塞进他嘴里的不是她。
张昭愣住了。他早把这毒忘到了脑后，毕竟才中了两个月，离下次发作还有半月，没想到安诗妤会突然来解毒。他摸了摸胸口，那里确实轻快了不少，之前总缠着的滞涩感消失了，连呼吸都顺畅了些。“为何？”
“不为何。”安诗妤走到廊下坐下，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凉茶，仰头喝了大半，喉结滚动的弧度带着军旅生涯的利落，“当初让你帮我盯着江妤琴，是我糊涂。如今误会解开了，总不能让你带着这劳什子毒过日子。”
张昭没接话。他记得安诗妤当初给他下毒时的模样，哪有什么迂回。从袖中摸出个黑瓷小瓶，倒出粒乌沉沉的药丸。她根本没给人拒绝的余地，捏着他的下巴就往嘴里塞，声音冷得像淬了冰：“咽下去。”
那药丸带着股土腥味，一入口就化了，顺着喉咙滑下去，留下火烧火燎的疼。他那时还想挣扎，却被她用眼神盯在原地——那眼神里没有杀意，却比杀意更让人胆寒，像在看一件必须按指令运转的器物。
“你想聊什么？”张昭在她对面坐下，晨光透过桂树叶的缝隙落在他脸上，明暗交错，倒衬得那双眼睛愈发清澈。
安诗妤把玩着手里的茶杯，指尖在杯沿上划着圈，忽然叹了口气，那声叹息里带着与她年龄不符的疲惫：“我也不知道。就是……想找个人说说话。”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你说，我现在该咋办？”
张昭看着她眼底的迷茫，那是和她凌厉外表截然不同的柔软，像被雨水打湿的幼兽。“你看起来，确实挺迷茫的。”
“要不然呢？”安诗妤自嘲地笑了笑，指尖用力捏了捏茶杯，骨节泛白，“追查了十多年的灭门案，到头来发现找错了人，恨错了对象。去追林妙可，追了半年，连她衣角都没碰着，反倒被她耍得团团转。回了这皇宫，看着江妤琴对我客客气气的，反倒浑身不自在。”她仰头望着天上的流云，云卷云舒，像极了她捉摸不定的心事，“有时候我都想，当初要是没破那座城，没把你掳回来，是不是一切都不一样了？”
张昭低头看着地面，青石板上有几处细小的裂纹，是去年暴雨冲出来的。“没什么不一样。”他轻声道，“大晋气数已尽，城破是迟早的事。我这样的人，落在谁手里，结局大抵都差不多。”
安诗妤愣了愣，随即笑了，笑声里带着点无奈：“你倒是看得开。”她放下茶杯，忽然问，“在宫里待得惯？”
“谈不上惯不惯。”张昭想起江妤琴那双总带着小心翼翼的眼睛，想起静心苑里永远喝不完的好茶、穿不完的锦缎，“有地方住，有饭吃，就够了。”
“江妤琴对你倒是真上心。”安诗妤的语气有点复杂，“她给你的那些赏赐，比给其他侧夫的加起来还多。听说上个月还为了你，罚了李侧夫禁足三月？”
张昭皱了皱眉。他不爱听这些后宫琐事，却也知道李侧夫被罚的事——不过是对方在赏花宴上多看了他两眼，江妤琴便借故发作。那时他只觉得荒谬，如今被安诗妤提起，更添了几分不自在。“陛下的事，我管不着。
张昭沉默了。他想起自己三岁起就被先生按在书案前，练不好书法就得抄《论语》，弹错琴音就得罚站，连走路的姿势都要被嬷嬷用尺子纠正。主夫总说他“野得不像文相府的种”，陈砚便偷偷把他带到后院，用树枝在地上教他写那些“不成体统”的草书。“我那时总羡慕你，能骑着马在城外跑，能把剑耍得像银龙。”
“我倒羡慕你能安安稳稳坐在书房里。”
两人忽然都没了话，只有风穿过桂叶的沙沙声。原来那些看似光鲜的日子里，谁都藏着自己的牢笼。一个被困在笔墨纸砚的规矩里，一个被绑在刀光剑影的沙场中，隔着楚河汉界，却有着相似的窒息。
“你恨江妤琴吗？”安诗妤忽然问，声音轻得像风，“她把你当成陈公子的影子，把你困在这宫里。”
张昭低头抚摸着昭影剑的剑身，冰凉的触感让他清醒。“谈不上恨。”他想起江妤琴某次醉酒后，抓着他的手哭着喊“陈郎”，眼底的绝望像深不见底的潭水，“她也只是个可怜人。”
“可怜？”安诗妤嗤笑一声，“她坐拥万里江山，想要什么得不到？”
“可她想要的，偏是得不到的。”张昭抬起头，晨光落在他眼底，清澈得像一汪泉水，“就像我想平平安安活下去，你想查明灭门真相，谁也没比谁幸运。”
安诗妤看着他，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释然，也带着疲惫：“你说得对。谁也没比谁幸运。”她站起身，理了理骑装的褶皱，“我该走了，宫里还有事。”
“不送。”张昭也跟着起身。
安诗妤走到院门口，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他：“张昭，若是……若是哪天想离开这皇宫，找我。”
张昭没说话，只是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风卷起地上的桂花瓣，落在他脚边，像一层细碎的金雪。他低头摸了摸怀里的昭影剑，冰凉的剑身贴着心口，那里正平稳地跳动着——没有毒药，没有枷锁，只有十六年光阴磨出的平静。
或许安诗妤说得对，谁都没比谁幸运。但至少此刻，他活着，自由着，像陈砚希望的那样，平平安安的。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