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纷飞,正值寒冬腊月,朔风怒号,天地尽成冰雪。遂州城外,辽国元帅韩昌麾下十万铁骑,旌旗蔽日,杀声震天,炮车列阵,猛然轰鸣三声,震裂天宇,烟尘漫卷。城墙应声炸开一个豁口,砖石飞溅,碎瓦横飞,满天风雪竟也被炮火卷得倒飘乱舞。
护城河原是天险,今岁奇寒,冰封数尺,厚如青石,辽兵踏冰而过,如履平地。转眼之间,兵锋已至城下。城头之豁口虽破,然尚余半截高墙,辽兵不得直上,便蜂拥而来,意图强夺豁口,为后军登城之机。
军中大炮,平日难得一放,此番三声连轰,实为破城之计。古时火药难制,砸药填装皆耗时久力。非有重事,轻易不动。然此一响,不独为攻,实为威也。守军闻炮,多惊惧失守,一阵溃乱,敌军便可乘虚而入。
但今日不同。呼延丕显早有防备,于第一炮响时便令士卒伏身墙根,避其锋芒,几无伤亡。辽兵见豁口已开,误以为守军已乱,遂趁烟尘未散,大军压上。
忽然间,豁口处喊杀声如雷,一队宋兵自灰尘中跃起,披甲执弓,列阵如山。为首一员将军,满身尘土,盔斜甲裂,怒目如电,正是呼延丕显。他一声怒喝:“守住遂州!誓死不退,保我山河!”
霎时万箭齐发,箭雨如瀑,扑面而来,辽兵猝不及防,被杀得纷纷退却。呼延圣显、寇准、八王亦亲临战场,立于风雪之中,目光如炬,身影不动,众军见之,尽皆奋勇不退。
呼延丕显身先士卒,冒着残烟烈火率先登上残墙,口中大喝:“弟兄们,豁口若破,遂州不保!咱们活一个,也无面目见列祖列宗!”宋兵得令,集中兵力于豁口一线,分作三拨轮射,以一挡十,死战不退。
韩昌在阵中久观,见攻了大半日仍未攻入,脸色如铁,厉声道:“今日务必攻下遂州!谁若后退一步,军法处置!”话声方落,辽兵更不敢退,皆如疯虎而上。
直至日头西斜,攻势未歇。然城上军器所存无几,箭囊渐空,灰瓶罄尽,宋军急调百姓入伍,拆屋取木,扛砖搬瓦,以补破口。街巷之中,哭声震天,妇孺相携,纷纷奔走。然民心未散,虽啼泣不止,然知守城为重,咬牙相助,老幼齐力。
呼延丕显久战之下,已是浑身浴血,衣甲破碎,身上多处箭痕,汗水与血水交织。退下阵来,唇焦舌燥,面若金纸。寇准见状,大惊失色,急扶其坐下,低声道:“双王千岁,如今军器将尽,明日如何守?敌人日日强攻,咱日日死守,只怕终非长策。”
呼延丕显喘息道:“大人所言,我岂不知?但眼下此城若破,百姓尽亡,我等焉能苟活?只得拼死守之!”
寇准摇头道:“不然。守虽义,活则智。若要破敌之胆,还需用计。眼下有一人,若能现身豁口,则敌军胆碎,不攻自退。”
呼延丕显抬头问道:“大人所言,莫非……六哥?”
寇准道:“正是。杨六郎一人,抵千军万马。只需他立于豁口,无需出手,韩昌便胆寒。”
呼延丕显眼中一黯,低声道:“六哥已亡,说这些又有何用?”语未毕,忽然神情一震,双目放光,口中道:“大人此言,倒提醒了我——不如来个缓兵之计!”
寇准忙道:“何计?”
呼延丕显低声答道:“遂州城中有一贩牛老客,姓任名炳,模样与六哥几无分别,又是六哥的结义兄弟。日前曾来借草料,尚困于城中。若使此人披甲扮作六哥,于豁口现身,敌军误认六哥重生,必有疑惧,岂非上策?”
寇准闻言,心中顿时一动,暗道:“果然不差!任炳即是杨景。老天助我!”他面色不动,淡然应道:“此计甚妙。愿随双王亲往,面请此人。”
呼延丕显道:“如今兵荒马乱,不如遣人去唤。”寇准摇头:“求人之事,岂可托人?我等亲至为诚。”
于是二人披雪冒风,疾往会友店。店门前,掌柜张有财忙迎上来,笑道:“知州大人、天官大人,不知驾临,有失远迎!”呼延丕显问:“任老客可在?”张道:“在,在里头看书呢。”
寇准道:“速去通报,便说我与双王前来拜会。”
张有财应声进去,良久方才出来,嘴一撇道:“启禀大人,任老客言身体不爽,今谁来也不见。”
呼延丕显一听便怒:“前日借草料时千般客气,如今我来求他,却闭门不见!这算什么交情?寇大人,咱们走吧。”
寇准闻言,却不动身,只看着掌柜淡淡道:“越是不让我见,我越要见。你不用通报了,直接带路,我自去见。”
呼延丕显冷笑一声:“你这脸皮厚得出奇。我不陪你胡闹,你自己去罢。”
寇准整整衣冠,举步入内,风雪之中,只余他一人背影,踏雪而行,目光坚决。
他心中笃定:此人若是杨景,只要他肯披甲而出,遂州可保,宋室可安!
那张有财见双王与天官寇准到来,连忙迎入柜房奉茶。呼延丕显虽心急,见寇准神情自若,也不好催问,只得一边拂雪而坐,一边抬眼往后院望去。张有财见寇准神色不善,忙悄声道:“后院那位,果然似是有意避您。”寇准只冷哼一声,不发一语。张有财却识趣,自行退下,领着寇准绕过前堂,径直到后院。
院中风紧雪疏,瓦面残枝挂霜,一片寂静。进了屋内,只见炉火微红,炕上铺着一床厚被,鼓鼓囊囊,竟似有活人藏卧其中。
寇准走上前,抬手一揭,只听“唰”地一声,被角掀起,顿时寒气扑面而入,炕上之人猝然睁眼,吓得魂飞魄散。两人四目相对,鼻尖几欲相触。只见那人满面惊愕,一动不动,正是杨景。
寇准冷笑一声,立于床边,道:“杨郡马,这回你还往哪儿逃?诈死埋名,藏头缩尾,快随我见八王领罪去罢!”
杨景猛然坐起,语带惶急:“哎呀!寇天官,您这是为何拿我?”
寇准不答,猛地探手,揪住他衣领,一把提住,怒声喝道:“说!你是谁?”
杨景咽了口唾沫,结巴回道:“小人……小人是贩卖牲口的任炳。”
“你不是杨景?”寇准目不转睛。
“不是。杨景是我六哥哥。”
寇准冷笑一声,声音压得极低:“我与你任炳素不相识,你怎一进门便张嘴叫我‘寇天官’?”
杨景闻言顿时语塞,心下一惊:“是了,是我一时疏忽。”却强装镇定,口齿略稳,道:“当年我在天波杨府跟六哥哥学枪,曾远远见过大人入府,是以记得。”
“你倒会编!”寇准顺手反身将门“砰”地一关,屋中顿时更添压迫之气。他缓缓道:“杨景,我眼中不揉沙子。你诈死之事,我一早心知。当年王强持假首级进京,骗得众人真假莫辨,只有我看出端倪。你额上那撮红发,假的怎能有?你说你是任炳,来来来,把头发拨开,我瞧瞧。”
杨景急忙缩脖低头,连连摆手:“哎呀,万万不可!”
寇准冷声逼近:“不敢叫我看,那便跟我去见八王千岁。我要告你欺君罔上,诈死埋名之罪。八王哭你,几至伤目;柴郡主为你滴泪成河。你一人苟活,却教别人断肠。走罢!上金殿去!”
说着便欲拽他起身。杨景慌了,挣也挣不脱,脸色惨白,只得叹息一声,道:“寇天宫,别拉了,是我……我便是杨景,你放手罢。”
寇准这才松了衣领,退后半步,目光仍冷。杨景低头喃喃:“大人果真厉害,两次都叫您看破。我实无脸见人,只求一件,大人替我隐瞒一时,千万不可声张。小人死便死了,然任炳一家若受我牵连,便是千古冤屈。”
他将任炳替身赴死之事从头至尾细说一遍,言辞哽咽,情真意切。寇准闻之,眉头略松,道:“你既自承旧事,还不算无义。然你总这般藏名匿迹,又能躲到何时?如今遂州危急,韩昌兵临城下,汝可还忍心坐视?”
杨景垂首答道:“我非无情之人,正待报国赎罪。只望大人成全。”
寇准沉吟道:“也罢。眼下辽兵强攻,豁口已破,官兵死守至今尚未失陷,若再拖延,天黑之前城池难保。你且披甲登城,大声报出‘杨景在此’,韩昌素闻你名,必然胆裂军动,此乃缓兵之机。”
杨景连连称是,道:“此事我愿去做,只求大人暂莫告知八王实情。”
寇准点头:“我自有分寸。”
不多时,杨景披挂整齐,银盔素甲,罩袍束带,手执银枪,威风凛凛。待他跨出屋门,院中风雪似也为之一顿,连张有财都呆了,心中只道:“这哪里像个贩牛的老客?”
寇准回转前厅,呼延丕显正自饮茶。寇准笑道:“双王,那任炳性子腼腆,生怕见官,我千哄万劝,他这才应允登城退兵。”
呼延丕显长出一口气:“肯出面便好,先解眼前之急。”
只听门外脚步响动,杨景整装而入,头戴银盔,身披旧甲,一身沉毅英武之气。呼延丕显一见,骤然呆住,竟不由脱口问道:“你是……?”
杨景拱手抱拳,压低声气:“我是任炳,靠贩牲为生。”
呼延丕显心头震动:“神情如此,语气却似非六哥。”便也不再多问。
二人引他至城下,命其暂候,随后先往八王营帐复命。
八王见二人归来,忙问:“你二人适才去了哪里?”
呼延丕显答道:“千岁,卑职想出一计,特往店中请来一人,唤作任炳,此人貌似六哥,可披甲登城,惊退敌军。”
八王听得此言,眉头微动,道:“我久闻云南有一银枪任炳,与六郎极似。宗保、宗勉常言起唤他任叔叔。可惜我却未见过。昔年送灵车回京,我本欲一见,被老太君拦下,言见之触景生情,不忍相见。如今既来,速速唤来我见。”
不多时,杨景已至帐前。八王目光一扫,神情突变,失声道:“这哪是任炳?分明是我御妹丈杨景!”
杨景心头一紧,忙跪伏叩首:“小人任炳,叩见千岁。”
八王眯眼看他盔甲:“这衣甲是谁的?”
杨景答道:“六哥哥之遗物。”
“何处得来?”
“前去天波府探盟娘,老太君道:不见雕鞍,不思骏马。因而将六哥之物,尽付小人。”
八王默然良久,低叹一声:“原来如此。任贤士,如今城池危急,你且代六郎登城一遭,退退敌兵。”
杨景答道:“谨听尊命。但登城之后,当说何语?”
八王道:“对着韩昌高声喝一句‘杨景在此’,足矣。但须牢牢记住,莫要一开口便‘哎呀’,一出口,便露了马脚。”
杨景赔笑道:“这一两句,不说‘哎呀’还勉强能撑得住。”
此时此刻,鼓声震天,韩昌大军压境,四野旌旗蔽日。遂州城头,尘土飞扬,紧急鼓角回荡在空旷苍穹之下。寇准、呼延圣显、八贤王赵德芳三人全披甲持戟,登上城头,眼望城下。
城外,辽兵如潮,已然逼近护城河畔,一队接一队地冲杀而来,翻滚的铁甲与喧嚣呐喊交织,仿佛要将这座孤城吞噬。
寇准沉声喝道:“辽兵暂且退下!八贤王有话要说!”
他话音落地,辽营中鼓声稍歇,前方将校也有些诧异。辽将以为宋人终于识时务,欲降了,当即传令暂停攻势,仰头问道:“赵德芳,你有何言?”
赵德芳紧握城头女墙,深吸一口气,朗声喝道:“辽将听着!你等贪得无厌、寇边犯境,妄图席卷中原,欺我宋朝无人!但此遂州非雄州可比,城中将士个个誓死守疆!你们若敢攻城,只怕有来无回!”
辽将冷笑道:“虚张声势,何足惧哉!给我攻城——”
“且慢!”赵德芳忽然伸手一指其后,“你可认得此人?”
辽将抬头望去,霎时间,呼吸微滞,只见一人站在高处:金盔银甲,面如美玉,眉斜入鬓,双目有神,胸前五绺黑须随风飘扬,整个人如天神下凡。
辽将心头猛震:“这……这不是已死的杨景?怎的现身城头?莫非是鬼魂?我眼花了不成?”
那人却朗声开口,声若洪钟,直传辽营:“尔等贼兵,背信弃义,妄图盗我城池,俺杨延昭尚在,岂容尔等猖狂?”
“杨……杨延昭?!”辽兵如遭雷击,面面相觑。昔年威震四方的杨家将,如今竟又现真身,吓得前锋军卒顿作鸟兽散,奔走如潮,辽将也惊慌失措,跟着溃逃。
数十里外,辽营主帅韩昌得报,脸色一变,踱步营中,神情难定:“杨延昭未死?怎可能?贺黑律不是传信,说他已死了吗?”他疑云翻涌,目光转向城墙:“若真是他,为何不乘胜出击?莫非……这不过是诈术?”
正犹疑间,蓝旗下传来急报:“启禀主帅,远处来了三千兵马,打着宋朝旗号,正往遂州而来!”
韩昌脸色骤变:“速速拦下,不得让他们与城中里应外合!”
韩昌当即亲率马队,奔赴前方。黄尘飞卷,马蹄如雷,片刻之后,他拦住了来援之队:“何方人马?主将是何人?”
宋军停住,随行亲兵策马上前传令。不多时,远处尘中,一骑白马如电奔来,马身高峻、鬃毛如雪,额头一撮红毛格外醒目,正是名驹“千里银河一点红”。
马上少年英气逼人,年不过十五六,身姿挺拔如松,银盔银甲闪闪生辉,五官端正如雕玉,眉眼之间透出一股桀骜不驯的杀气。
韩昌一见,不禁心中一凛,这少年虽年轻,却自有一股不可逼视之威势。他沉声问道:“娃娃,你是谁家之后?”
少年一勒马缰,朗声答道:“我祖居山西火塘寨,后迁京城天波杨府。祖父乃金刀令公杨继业,祖母为无佞侯余太君。父亲乃当朝郡马、三关大帅杨延昭,母亲是柴郡主。在下,杨宗保!”
“杨……宗保!”韩昌闻言,如遭雷击。
他抬眼再望这少年,面色阴沉如水:杨景不但未死,连儿子都已长成,且驰援至此,莫非杨家真是天命不灭?他心念电转,不禁心生退意:若真是杨延昭尚在,战局恐怕难以久持。
但他仍试探地问道:“你父杨景既亡,你不思报仇,来此何干?”
杨宗保双目如炬,怒目而视,朗声回道:“韩昌!我爹生死如何,不必你多问!你犯我疆土、屠我百姓,杨家儿郎怎可坐视?休道我父不在,就凭我杨宗保,也要叫你血债血偿!”
这番话,犹如惊雷滚滚,震彻辽营军心未定的山谷间。韩昌深吸一口气,额上冷汗微浮,竟一时间无言以对。
北风卷地,寒云沉沉。韩昌立于营中,看着远处城头火把摇曳,冷笑一声,自言自语道:“哼,杨景果真死了。那城上站着的,不过一纸皮人儿。等我破了杨宗保这小崽,再去破城,一鼓而下!”
须臾,只听阵前战鼓声起,尘土飞扬,三千宋军排成锋阵,护卫一少年将军飞驰而来。那人不过弱冠年纪,红缨枪挑日光,银甲耀雪光,正是杨宗保。马到阵前,宗保勒马而立,高声喝道:“韩昌!宋将杨宗保在此,速来受死!”
韩昌眯眼细看,不由狂笑:“哈哈,一个胎毛未退的小儿,竟敢单枪匹马前来送命?你也配与我一战?!”
宗保不言,目光如电,手中大枪倏然探出,枪尖破风,“喽楞”一响,直如怪蟒出洞,寒光逼人,疾刺韩昌面门。
韩昌见枪势凌厉,亦不轻敌,挺起钢叉,双臂运劲,架住来势。二将交马,激战于阵前。只见银枪翻转如雪浪滚涌,钢叉挥舞似寒星乱坠,鼓声震耳,战马嘶鸣,沙尘满天。
杨宗保枪法虽不俗,然年纪尚轻,膂力未成,又久无父亲指点,枪中虽有章法,却力道不足,破绽易现。韩昌战阵老将,一眼便看出破绽,冷笑道:“小儿不过如此!”
战至七八合,韩昌忽使一招虚招,钢叉疾扎宗保面门。宗保心中一凛,急忙偏头避让。岂料这招不过诱敌之势,韩昌双臂一沉,后把一抬,叉尖竟突然低扫上挑,直奔小腹而来!
一瞬之间,宗保尚未站稳,只觉寒光如电扑面。电光石火之际,他猛地一扭身,勉强避开要害,然叉尖已在他左腿大腿处“砰”的一下扎入寸许,顿时鲜血飞溅,疼痛钻心。
宗保面色苍白,知难再战,忍痛拨马疾驰,仓皇撤退。三千宋军见主将中伤逃走,心胆俱裂,军阵顿乱,如鸟惊散,奔回本营。
韩昌望着敌阵溃败,大笑高呼:“贼子可笑!追!”当即挥鞭督兵,率大队追击,兵锋如潮,风卷残云。
与此同时,守城飞骑火急奔回,冲入帅帐回报佘老太君:“禀太君,宗保将军战败受伤,已退回本营!”
老太君闻言,手中拐杖“咚”地一声落地,面色瞬变,口中喃喃低语:“宗保……宗保伤了?”言未尽处,眼圈已红。
她膝下八子皆折,宗保、宗勉是杨门惟一血脉,宗保更是杨景嫡子,岂非命根?今闻他兵败负伤,如何不痛?
帐下八姐、九妹亦早已按捺不住,九妹更是怒火中烧,银牙咬得“咯咯”直响,恨声道:“好一个韩昌!欺我杨门无人么?竟敢伤我哥哥!姑奶奶今日便叫你血债血偿!”
八姐杨金花亦厉声喝道:“妹妹且随我更甲整兵,今夜便出营斩将夺帅,为宗保报仇雪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