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影斑驳,晨光透过庭院的老槐洒在青石地面上,王府大院宁静庄严。方才还因误会几乎酿成惨剧,院中气氛却在一位女冠的轻语下悄然缓和。刘云侠身形端雅,语调不紧不慢,却如清风拂面,瞬间让紧绷的空气有了缓冲。
她抬手制止了刽子手:“这位小将,暂且放下兵刃。”目光一转,望向那被绑的小树下身影,“此人我认得,非但不能杀,还需礼遇相待。”
众军兵面面相觑,不敢再妄动。刘云侠不再多言,转身进了书房。
书房中香炉轻烟袅袅,书卷错落有致。王兰英正斜倚案边,眉头紧锁,面色愠怒。听见帘响,抬眼一看是刘云侠,她语气稍缓:“姐姐来了?坐吧。”
“我坐是坐了,可得问你,外头绑着那人是谁?”刘云侠开门见山。
“谁啊?杨宗保嘛。”王兰英不屑地一哼。
“那你为何要杀?”
“哼,我哪真要杀他,不过是想吓唬吓唬他,让他知难而退。”
刘云侠眉头微挑:“可那人要是死心眼,不怕死呢?”
王兰英把杯中茶一饮而尽,放下瓷盏,冷冷一笑:“那我也认了。老杨家没一个好人。”
“一个都没有?”刘云侠似笑非笑。
“嗯!赵家皇帝、佘太君、杨景,全不是东西。”
“兰英啊,话别说绝了,你再好好想想。”刘云侠眯起眼睛,语气却仍温和。
王兰英偏过头沉吟半晌,忽而一抹迟疑浮上眼底:“哼……要真说有一个例外,那就是……我那儿媳穆桂英。”
“她是个好人?”
“可不!你别看她是杨家媳妇,人心却顶明白。我这西岐能有今日,可离不开她。”
“说说看。”
王兰英神情渐缓,眼中浮现回忆之色:“当年金木耳乱我城池,民不聊生,我眼看守不住这西岐,兵不安,民不宁。就是桂英,慷慨解囊,八箱嫁妆金银,一件不少地送来,我变卖之后,兵有饷,百姓有粥,那一仗才没塌下天。”
说着,她竟语气有些哽咽:“她是个明理的孩子,比那些满口忠义实则薄情寡义的强多了。”
刘云侠缓缓一笑,语气顿时轻快:“说得真好,可你知道刚才树上绑的那是谁?”
“谁?”王兰英狐疑。
“就是你口中贤德的儿媳——穆桂英。”
“什么?!”王兰英“腾”地站起,神色震惊。
“你若不信,叫人把她带进来就是。”刘云侠言简意赅。
王兰英忙吩咐:“来人,把那人松绑,快带进来。”
不多时,穆桂英缓步入内。她身着男装,一脸风尘,略显狼狈,站定后微一躬身:“娘,一向可好,孩儿给您请安。”
王兰英怔住了。眼前这人虽着男装,却眉眼熟悉,再细看那温婉神情、含蓄语气,她忽然恍然大悟:“你……你是桂英?”
穆桂英解下束带,脱帽披发,换回女儿本色,微微一笑:“正是孩儿。”
王兰英愣了一瞬,继而热泪滚落,奔上前一把将她抱住,声音哽咽:“哎哟,我的宝贝啊,娘终于见到你了!”
旁边的丫鬟看得直忍不住偷笑,轻声念叨:“王爷可真有意思,方才还要人斩她,这会儿又亲热得紧。”
刘云侠在一旁摇头失笑:“哭够了就让她歇歇,正事还等着呢。”
王兰英忙点头:“对对对,快带她去洗洗,换身好衣裳。”
穆桂英应了,被丫鬟扶到后堂。
没过多久,换好装束的穆桂英再次回来,落座陪饮。席间气氛亲切融洽,桂英为两位长辈斟酒,轻声道:“娘,我今日前来,其实……”
“先别提什么前敌的事!”王兰英打断她,摆摆手,“你来就是做客。你爱吃什么,我亲自下厨给你做。”
穆桂英有些着急,眼神偷偷看向刘云侠,刘却只是微微一笑,毫无接话的打算。
她只好暂时按下不提,温言挟菜,讨好道:“娘,这菜合我口味,您多吃些。”
“哎哟,这闺女真贴心。”王兰英也笑了,“来,再陪我喝一盅。说起来,我这城治得好,还得靠你刘姨呢。要没她,我一妇道人家撑不起这摊子。”
“那娘您可太谦虚了,军中众将,谁不念着娘的好?”桂英乘势又想提军务,刚一出口,王兰英便立即皱眉:“又说这些!吃菜吃菜。”
穆桂英眼见王兰英情绪缓和,心中暗道:“时机差不多了。”她再次举杯敬酒,语气里却藏着焦急:“娘,您在这儿过得还好吧?”
“好着哩。”王兰英一边饮酒一边笑,“你干脆也别回去了,留下,咱娘儿俩厮守着,不比在军营打仗轻松?”
“好。”桂英笑得自然,“天门阵打完,我就来陪您。”
“哎!”王兰英筷子往桌上一拍,“又来了!我说了多少次了,不许再提那鬼阵。”
“是,是。”穆桂英口头应着,心里却急如火燎:两军阵前兵凶战危,宗保生死未卜,若王兰英执意不出山,这仗还怎么打?她不动声色,试图绕个弯子开口。
“娘,您猜猜,我这回到西岐来,是为了什么?”
“哼,我不猜。但你要敢说一句军中之事,我就撵你出去。”王兰英横了她一眼,酒意方炽,火气也跟着上头。
“不是为军务,我是为您。”桂英顺着话头,眼神一沉,“您在这西岐城里,也待不了几天了。赶紧收拾收拾,把这地儿让出来吧。”
王兰英一下子坐直了身子,面色微变:“桂英,你这话从何说起?”
“我丈夫是谁,您还记得吗?”
“杨宗保啊,怎么?”
“他现在被困在天门阵中,生死未卜,我原本想亲自破阵,可我这身子……不便出马。”
王兰英一愣,目光一紧:“你……有喜了?”
桂英轻轻点头,眼圈微红:“正因为如此,我才输给了黄凤仙。我告诉她,我请一个人来替我出战。她问是谁?我说,‘我婆婆,大刀王兰英。’”
王兰英眉峰一挑。
“她冷笑着说,‘王兰英?有名无实的草包罢了。若她敢来,不出三回合,我便把她擒下,叫她跪在我面前,学狗叫也得叫,不叫,我便杀进西岐,平了她的老巢!’”
这话一出,王兰英腾地站起,满脸怒火:“好大的口气!黄凤仙这小贱人,也敢辱我?她真当我老了不中用了!”
穆桂英再乘胜一推:“娘,这不是我编的,这可是她当众之言。我这回来,就是送信的,趁她还没动兵,咱赶紧转移,保住您和这座城。”
王兰英气得七窍生烟,顾不得摆什么架子,拎起桌边的大刀就吼:“传令!全军整备,奔天门阵,叫那黄毛丫头看看我王兰英的刀,还利不利!”
穆桂英低头一笑,心中暗道:得手了!
刘云侠抬眸望她,眼神里含着赞赏:还得是桂英,几句话就能激得她热血上头。
王兰英这时转头喊道:“姐姐,你也一块整整装,咱们姐妹齐上阵!”
刘云侠却稳稳摇头:“我留下。西岐这城池,是我答应守下的。你是杨家将的媳妇,该奔战场,我是修道之人,只为百姓一方。”
“你若不走,我也不走!”王兰英一下又坐了回去,脸上是倔强与不甘。
穆桂英赶紧上前劝道:“娘,您不是冲杨家,是冲我。我是元帅,如今军中危局,您不出山,我如何应付?我公公还在前线,亲口托我前来请您。”
“哼,别提他!”王兰英嘴硬心软,但眼神却软了几分。
穆桂英乘势轻声道:“他说,他在前线等您。”
王兰英闻言,眼中波动微现,沉默许久,这才咬咬牙:“好!我走!谁怕谁!”
她抬头看向刘云侠:“姐,我不管,若你不陪我走,我就坐在这不动了。”
刘云侠看她固执,笑着叹息:“好吧,我陪你走一趟。可打完仗,我还得回来。”
王兰英点头:“西岐我不恋,仗打完你走你路,我带桂英回来孝敬你。”
“那城中事务怎么办?”
“叫我弟弟王兰贵来,他稳重能干,我信得过。”
兰贵很快赶到,听闻一切,毫不犹豫接下镇守重任。众人整顿完毕,王兰英披挂整齐,穆桂英换上战衣,刘云侠骑白驹相随,一行人点起五百精兵,粮草车马俱备,天未明便出发。
刚出王府,天色尚早,晨霞微曦,朝阳尚未完全升起,淡淡的橘光洒落在西岐州青石铺就的街道上,给寒冷的街面涂上了一层暖意。而此时的街头,却早已人头攒动。
百姓们不知何时就聚集在了王府门前,一排排、一层层,将整条巷口堵得水泄不通。他们有的头戴白巾、肩披麻布,有的捧着香炉、口中低念佛号,还有人端着刚温好的米酒,脸上写满了担忧与依依不舍。
有老翁颤巍巍地走上前,一把年纪了,却执意跪在路中:“王爷、军师,您二位若是走了,我们这些人可怎么办啊!”
也有年轻的娘子红着眼圈,拉着孩子的手,远远望着王兰英的身影,眼神中满是哀求与惶然。孩子懵懵懂懂,嘴里却也学着大人们喊道:“王爷不能走……军师不能走……”
香烟袅袅,伴着寒风在众人头顶盘旋,一时之间,哭声、喊声交杂在一起,像春寒料峭中撕裂人心的风。
“王爷!刘军师!你们不能走啊——!”
“不能把咱们撂下不管啊!”
呼喊声此起彼伏,响彻城墙。有人哭红了眼睛,有人跪在路边磕头,甚至有孩子紧拽着大人的袖子,怯怯地望着这两个曾把他们从乱世中救出来的女子。
王兰英勒住缰绳,望着这一张张信赖的脸,胸口像被重重攥住。她不是个轻易动感情的人,可这一刻,喉头竟有些发紧。刘云侠站在她侧后,袖中手指轻轻收紧,心里同样五味杂陈。
王兰英提声道:“诸位父老乡亲,别哭别闹。西岐能有今日,是咱们一起打出来的。我和军师只是去前敌破阵救人,事了便立即回来!”
人群中有人急得发颤:“王爷,你可得说话算话!”
王兰英朗声:“我王兰英,向来一言九鼎!你们等着我回来!”
百姓让出道路,香烟、火光与呼喊声在身后交织成一片。两位女将启程而去,五百军卒护在两侧,铁甲在朝阳下闪着冰冷的亮光。
一路疾驰,于日暮时分抵达宋营。营门内外旌旗翻飞,军士列阵迎接,礼炮震得山谷回响。
八王赵德芳、宰相寇准、佘太君与三关大帅杨景率将士迎至阵前,场面几乎像迎接凯旋的大将。
寇准轻轻捅了杨景一下:“去吧,别装作没看见。”
杨景面上一阵青一阵红,却还是一步步走到王兰英马前,把声音压得极低:“兰英……之前我杨景口不择言,实在对不住你,让你一人在外受苦……跟我回城吧,有些话,我想当面向你赔罪。”
说着,他伸手去接马缰——
堂堂三关元帅,亲自行牵马坠镫的礼。
王兰英又惊又恼,猛抬手避开:“哎哟,元帅,你这动作可要了我半条命。晚辈们要看见,我往哪儿搁这老脸?这些年受的苦,你就这几句话给我倒完了?”
杨景尴尬却仍坚持:“兰英,回城再说吧。”
王兰英见他真心认错,也没再争,只点头:“那行,进城。”
将士们簇拥着众人入营,各自安歇不提。
第二日,议事帐中灯火通明,穆桂英领着杨景前来求助破阵救人。王兰英刚坐下便开口:“谁进去过阵?把阵里头的情形讲清楚。”
何庆被带到堂前,将玉女阵内的翻板、绷腿绳、毒箭暗器说得一丝不漏。提到宗保宗勉被押作“香饵”时,王兰英眼底瞬间泛起杀意。
“行。”她转头对刘云侠道,“半夜我们去看一圈。”
夜色深沉,玉女阵外围黑得像一张巨口。阵墙在月光下泛着冷白的光,仿佛骨骸。枯草被寒风吹得簌簌作响。
两人伏在暗处,观察阵形、暗门、旗位、岗哨,低声交换判断。黑夜里,她们的影子像贴地游走的两道锋刃。
直到月色偏西,方才悄无声息地离去。
天将破晓时,薄雾笼罩军营,火炉里升起细烟。
两人找到穆桂英,简单利落:“今天,就打阵。”
穆桂英担忧道:“娘,黄凤仙的三皇剑厉害得很——”
“我来,就是为会她的。”王兰英一甩披风,刀柄轻轻作响。
穆桂英拱手:“祝娘马到成功。”
五百西岐军在晨雾中列阵完毕,铁甲冷光一片。杨景亲自送至城外,火工司放出震天礼炮,大军迅速驰往玉女阵。
阵前静得反常。
风吹过荒草,只有沙沙之声。没有喊杀,没有巡逻,像座死阵。
王兰英拉住马缰:“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刘云侠沉声:“越安静,越凶险。妹妹,进去,我给你开道。”
王兰英冷笑:“我还用你护着?弟兄们,阵门口留二百人接应,剩下的随我进阵!”
她一提缰绳,当先冲了进去。
玉女阵中央的石墙高耸如城堞,铁门沉沉如山,门上凤纹旗帜阴风里猎猎作响。
王兰英心头一紧——进去容易,出来难。
“姐姐,门口压着呢,怎么办?”
刘云侠指着门轴:“砸它。门关不上,他们就困不住我们。”
王兰英一个翻腕,将大刀反握,刀锋向后,刀寨朝前。肌肉在轻甲下鼓起,她深吸一口气,猛然抡起大刀。
“铛——!”
火星四溅。
“铛——!”
地面微微震动。
“铛——!”
第三击落下,门轴彻底碎裂。铁门倾斜下来,重重摔在地上,尘土冲天。
王兰英蓦地勒马回望,铁甲在风中作响,语声沉若金石:
“将士听令——随我突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