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二十年六月,邺城的初夏带着几分燥热。朱雀大街上,槐花盛开,洁白的花瓣随风飘洒,落在熙熙攘攘的人群肩头。胡汉商贩并肩吆喝,汉人的布摊挨着羯族的皮毛铺,讨价还价声中夹杂着各族语言,却意外地和谐。孩童们追逐着滚铁环,清脆的笑声穿过飘着花香的空气——新政推行一年有余,这座饱经战火的都城终于显露出太平盛世的雏形。
然而御书房内,气氛却与街市的轻松截然不同。冉闵端坐在紫檀木案前,玄色龙袍的袖口已被墨迹沾染。他批阅奏折的手指始终紧绷,青筋在手腕处微微凸起。案头堆叠的竹简中,一份标注着字的奏疏格外醒目,那是北疆昨夜送来的密报,揭示着表面平静下的暗流。
陛下,丞相王朗、太尉李农求见。内侍总管王顺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声音压得极低,仿佛生怕惊扰了皇帝的思绪。
冉闵放下朱笔,指尖在那份密报上重重划过——上面清楚地写着,石赵宗室残余在边境串联,试图联络柔然复国。他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
片刻后,王朗与李农步入书房。王朗身着深青色朝服,虽已年过六旬,步履依然稳健,只是眉宇间凝结着化不开的忧色。他手中紧握着一卷竹简,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李农则依旧是半甲装束,明光铠的肩甲上还带着晨露的痕迹,显然是刚从军营策马赶来。两人行礼时对视一眼,神色中的凝重让冉闵愈发确定:他们要说的,正是石赵宗室的事。
陛下,王朗率先开口,将竹简双手奉上,天牢关押的石氏子弟共计一百三十七人,其中石虎直系血脉二十七人。近日朝中议论汹汹,御史台已有十三道奏折,或言尽诛以绝后患,或言宽宥以显仁德,臣等不敢擅决,特来请陛下圣断。
李农紧接着补充,声音低沉:臣昨日巡查军营,听闻部分羯族降卒因宗室之事惶惶不安。有士卒私下传言,说陛下欲尽诛胡族。北疆刚定,若处置不当,恐引发降卒哗变,动摇边防。
冉闵接过竹简,缓缓展开。上面用工整的隶书记录着每一位石氏宗室的履历:石虎幼子石冲,永和三年在邯郸纵马踏毁农田,射杀劝阻的农人;石虎之侄石苞,曾在邺城街头救下被羯族兵欺凌的汉人书生;石氏旁支石信,虽未直接作恶,却曾在石祗麾下任参军,参与过镇压汉人起义......
他的手指停在二字上,眼前浮现出去年秋猎时的场景——那个骄横的年轻宗室,因侍从不小心惊了他的猎鹰,竟下令将侍从绑在树上,放猎犬活活撕咬。那凄厉的惨叫声,至今仍在耳边回响。
备驾,朕要去天牢。冉闵站起身,玄色龙袍的下摆扫过案角的青铜灯,灯花溅起,在略显昏暗的书房中划出一道转瞬即逝的光亮,处置宗室,既要正法纪,也要安人心。朕要亲眼看看,这些人是否真的无可救药。
出宫的路上,冉闵特意吩咐绕道经过城南的贫民区。这里去年还是一片废墟,断壁残垣间杂草丛生。如今在新政的流民安置计划下,已建起了数十间整齐的土坯房,屋顶上新铺的茅草在阳光下泛着金黄。
一个穿着打补丁棉袄的老农正坐在门口编竹筐,见龙驾经过,连忙跪地行礼。冉闵认出他是张阿福的同乡,去年石冲踏毁的农田中,就有他家赖以为生的一亩地。
老人家,今年的收成如何?冉闵翻身下马,亲手扶起老农。
老农颤巍巍地回答:托陛下的福,分到了三十亩地,种子和农具都是官府给的,今年夏粮能收两石,够一家人吃了。他布满老茧的手紧紧握住冉闵的手臂,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只是......听说石冲那恶贼还关在天牢里,陛下可千万不能饶了他啊!去年他踏毁我的地,还打了我儿子,我儿子至今还躺在床上......
冉闵能感觉到老人手上的颤抖,那不只是年迈的虚弱,更是积压已久的愤怒与恐惧。他轻轻拍了拍老人的手背,沉声道:老人家放心,朕不会让恶人逍遥法外。
离开贫民区,龙驾驶向皇宫西北角的天牢。越靠近天牢,空气中的燥热渐渐被阴冷取代,墙壁上的青苔散发出潮湿的霉味,与宫外的生机勃勃形成鲜明对比。天牢令早已率领狱卒在门口跪迎,见冉闵到来,连忙打开沉重的铁门:陛下,天牢潮湿,您当心脚下。
冉闵迈步走入,昏暗的甬道中,只有每隔十步一盏的油灯照明。跳动的火苗将牢房内的人影拉得扭曲变形,仿佛一个个在黑暗中挣扎的鬼魅。第一个牢房里,关押的正是石冲。他穿着破烂的囚服,头发散乱地披在肩上,见冉闵进来,突然抓住牢门的铁栏,眼中满是戾气:冉闵!你篡夺我石氏江山,还敢来见我?要杀便杀,何必假惺惺!
冉闵停下脚步,目光平静地看着他:石冲,永和三年春,你在邯郸郊外纵马踏毁张老栓的农田,张老栓上前劝阻,你却让手下将他打晕,扔在路边,可有此事?
石冲一愣,随即发出刺耳的冷笑:不过是个汉人老奴,踏了他的地又如何?杀了他又如何?
永和五年秋猎,你因侍从王二惊了你的猎鹰,将他绑在树上,放猎犬撕咬,致使王二当场身亡,可有此事?冉闵的声音渐冷,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刺向石冲。
石冲的脸色终于变了,他没想到冉闵会记得这些,但依旧嘴硬:王二是我的奴隶,我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奴隶?冉闵猛地提高声音,震得甬道内的油灯微微晃动,王二是汉人百姓,是大魏的子民!你凭什么随意杀害?就凭你是石氏宗室?就凭你手中有权?他转身对天牢令说,将石冲的罪行一一记录,明日公示于众!
接着,冉闵走向隔壁的牢房。与石冲的嚣张截然不同,石苞蜷缩在角落,头深深埋在膝盖里,听到脚步声,也只是微微发抖,不敢抬头。
石苞,抬起头来。冉闵的语气缓和了些。
石苞缓缓抬头,脸上满是泪痕,眼神中充满恐惧:陛下......罪臣......罪臣知罪......
朕听说,永和四年冬,你曾在邺城街头,救下被石冲手下欺凌的汉人书生王承,可有此事?冉闵问道。王承是当时的汉族名士,因不愿为石赵效力而隐居,去年新政推行后,被冉闵请出,任太学博士。此事王承曾在朝会上特意提及,感念石苞当年的援手。
石苞愣了一下,随即点头:是......当时石冲的手下要抢王博士的书,还要打他,罪臣......罪臣看不过去,就上前拦了一下......
你为何要拦?冉闵追问。
王博士是个好人,他教过我读书......石苞的声音哽咽,我小时候,父亲请过汉族先生教我《论语》,先生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我不想像石冲那样作恶......
冉闵注意到石苞颤抖的双手,那双手没有沾染过鲜血,反而因常年执笔而布满薄茧。他想起密报中提到的,石苞在石赵时期就时常接济贫困的汉人学者,甚至暗中保护过被追捕的汉人义士。
继续向前,冉闵在第三个牢房前停下。这里关押的是石信,一个年仅十六岁的少年。见到皇帝,他慌忙跪地,用生硬的汉语结结巴巴地说:陛下......我、我没有杀过人......我只是个文书......
天牢令在一旁低声道:陛下,石信确实只在石祗帐下做过文书,据查从未参与战事。
冉闵看着少年惊恐的眼神,心中百感交集。石赵宗室并非铁板一块,有石冲这般罪大恶极的,也有石苞这样心存善念的,更有石信这般几乎无辜的。
天牢令,冉闵转身吩咐,将所有石氏宗室的罪行重新核查,区分主犯、从犯、无辜者。凡有血债者,严惩不贷;凡有善行者,酌情宽宥;凡未参与暴政者,给予改过自新的机会。明日报给朕。
走出天牢时,夕阳已西斜,金色的余晖洒在天牢斑驳的墙壁上,驱散了几分阴冷。冉闵抬头望向皇宫的方向,心中已然有了决断:处置石氏宗室,不仅是为了报仇雪恨,更是为了建立大魏的法治与仁政。杀恶以正法,宽善以安众,唯有如此,才能真正稳定局势,让各族百姓心悦诚服。
这个夜晚,御书房的灯火一直亮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