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龙抬头。僵卧了一整个寒冬的土地，终于从冻结的睡梦中苏醒过来，发出细微而充满渴望的喘息。凛冽的朔风被柔和的东风所取代，虽仍带着凉意，却已悄然裹挟了来自海洋的湿润与生机。阳光也变得不同，不再是冬日里那苍白无力的样子，而是带着一种实实在在的、能穿透棉袍的暖意，均匀地洒在依旧荒芜的大地上。
黄河，这条被禁锢了整个冬天的北方巨龙，也开始了它一年一度挣脱枷锁的咆哮。那曾经坚如磐石、可通车马的冰层，内部结构在阳光持续的抚慰与河底日益活跃的暗流共同侵蚀下，变得脆弱不堪。持续不断的、“嘎吱嘎吱”的破裂声响，自河床深处闷雷般传来，那是冰层临终前的哀鸣。巨大的冰块在失去了整体的连接后，相互挤压、碰撞、碎裂、分离，顺着开始变得汹涌浑浊的河水，势不可挡地向下游漂去，形成了一年一度蔚为壮观的“凌汛”奇观。河面上，漂浮的冰块大者如屋舍，小者如磨盘，彼此摩擦撞击，发出轰隆巨响，宣告着春天和汛期的正式到来，冰封的束缚正在被一股沛然莫御的力量彻底解除。
然而，邺城大营内的气氛，非但没有因气候转暖而稍有松懈，反而随着黄河的逐步解冻，变得更加紧张、热烈，甚至带着一种临战前的压抑与蓄势待发的兴奋感，仿佛一张逐渐拉满的强弓。营地内，道路上冬日积累的积雪和冰层，在日渐温暖的阳光下化作了粘稠不堪的泥泞，被无数往返奔走的士卒脚步和运送木料、石料、粮草的沉重车辙反复碾压、搅拌，变得如同巨大的沼泽，每一步踏下都会带起沉重的“噗嗤”声，仿佛大地本身也在为这庞大的战争机器而喘息。
这一日，尚书令王猛穿着一袭厚实的深蓝色棉袍，外面罩着挡风的青色鹤氅，踏着营地里尚未完全干透、有些粘脚的泥泞道路，在几名属官的簇拥下，步履沉稳地来到了黄河边已然全面开工、喧嚣震天的巨大船坞区域。他手中小心翼翼地捧着几卷刚刚装订完成、还散发着新鲜墨香与糨糊气味的厚重书册，封皮上用端正的楷书写着四个大字——《水战新编》。他的指尖因长时间握笔和翻阅典籍而微微泛黄，但捧着书卷的动作却如同捧着传国玉玺般郑重。
此书非同小可，意义极其重大，堪称冉魏政权由陆向海、由北向南战略转型的理论基石。为了编撰此书，王猛这数月来可谓殚精竭虑。他以其巨大的威望和智慧，召集了那些熟悉水战的降将——其中不乏曾效力于后赵或甚至对江东水师内部运作有所了解的前军官，重金聘来的江南资深船工与水手——他们对长江的风浪、暗礁、潮汐了如指掌，以及朝廷中精通格物致知之学的饱学之士——他们能从力学、材料学角度提供支撑。王猛亲自牵头，将古代流传下来的《孙子兵法·九地篇》、《太白阴经·战船篇》乃至《吴子》等经典水战理论，与当前大江大河的实际水文特点、复杂多变的气候规律，以及魏军现有舰船装备、人员构成、北方士兵的体能特点等实际情况相结合，去芜存菁，反复斟酌，增删数次，最终编撰而成。
书中不仅极其详细地阐述了各种战船（如巍峨如城的楼船、迅捷如豹的艨艟、均衡善战的斗舰、灵巧突袭的走舸、稳定性佳的海鹘等）的性能优劣、适用场景、建造要点、维护方法，更系统性地讲解了水阵布置（如雁行阵的切割、长蛇阵的机动、八卦阵的迷惑）、天气观测与利用（如何观云识风，利用顺风、侧风甚至逆风）、火攻与反火攻战术的具体实施细节、接舷跳帮格斗的队形与技巧、弓弩在水战中风浪影响下的特殊运用与瞄准要领、乃至复杂的信号旗语、灯语与夜间航行、靠泊等极其详尽、操作性极强的实战内容。书中还附有大量精心绘制的图解，从船体结构到阵型变换，一目了然。这已然是一部集大成的、完全贴合现实需求的、指导性极强的水战百科全书，是王猛献给冉闵和这支新生水军最宝贵的礼物。
他在一座人声鼎沸、锯末飞扬的船坞旁，找到了皇帝冉闵。这座船坞正在为某艘新下水的五牙战船安装并调试新型的拍竿——这种利用杠杆原理，以巨木为杆，顶端缀以沉重石弹或铁刺，用以拍击靠近敌船的水战重武器。令人惊讶的是，这位日理万机的帝国至尊，此刻并未在宏大的中军大帐听取将领汇报或发号施令，而是亲自挽着袖口，露出结实有力、线条分明的小臂，与几名将作监资格最老、脸上布满岁月与风霜刻痕的工匠大师一起，围着那具结构复杂、堪称水战利器的拍竿器械，进行着紧张的调试和改进。他的衣袍下摆沾满了木屑和乌黑的油污，额角甚至带着些许汗渍，在春寒中蒸腾出细微的白气，神情专注得如同一个孜孜不倦、虚心求教的学徒，又像一个执着于解决难题的发明家，完全沉浸其中，仿佛周围震耳欲聋的斧凿声、号子声都不存在一般。
“此处铰链受力最大，承受敌船冲击最强，必须用最上等的百炼钢反复锻打加固，寻常熟铁绝对不行！强度差之毫厘，临战便是船毁人亡！”冉闵一边用手精准地比划着拍竿底座与船体连接的巨大铰链部位，一边提出极其具体甚至可称苛刻的要求，其专注和专业的程度，对细节的把握，丝毫不亚于身边那些毕生与斧凿锯刨为伴的能工巧匠。“还有这杠杆臂长，需设计成可调节伸缩式，以灵活应对不同距离、不同体型的敌船！不能一成不变，水战局势瞬息万变，武器也需懂得变通！”他用手丈量着巨大的杠杆木，眼神锐利。“最关键的是这装填机构，太慢，太繁琐！敌人凶狠的艨艟快艇绝不会给你慢悠悠装填石弹的时间！朕要的是能快速、连续发射，形成持续压制火力的拍竿！想想办法，能否用滑轮组省力加速，或者预置石弹舱，实现快速更换？”
在他的亲自参与和不断鞭策下，这具原本笨重不堪、发射一次需要数十人合力、耗费小半炷香时间准备的传统拍竿，竟然被一点点地改造得更加坚固、结构更加灵活合理。工匠们根据冉闵的思路，在杠杆后端加装了由数个滑轮组成的省力系统，使得抬起沉重的拍竿所需的力气大为减少；更在拍竿石弹槽旁设计了可旋转的、能容纳五枚石弹的预装填转盘，通过巧妙的卡榫结构，可以实现一次装填，快速切换发射，在理论上实现了短时间内连续拍击十次以上的惊人效果！这几乎是对传统水战理念的一次颠覆性革新，让在场的所有工匠都感到无比的振奋与钦佩，看向皇帝的目光充满了知遇之感。
王猛没有立即上前打扰，他静静地站在一旁，带着敬意与欣慰看着皇帝与工匠们热烈地讨论、争辩，甚至亲自动手尝试调整部件，用铁锤敲打校准。直到冉闵暂时停下手中的活计，接过侍从递上的、略显粗糙的布巾，擦拭着额角混合着汗水与油污的痕迹时，他才缓步上前，将手中那几卷沉甸甸的《水战新编》恭敬呈上：“陛下，水战纲要初稿已成，还请陛下御览斧正。”
冉闵接过书卷，并未立即细读，而是先掂了掂那代表王猛与无数人心血的厚重分量，感受着纸张传递出的坚实力量，随即翻开目录和几个核心战术章节，目光如电，快速扫过关键段落。他的阅读速度极快，却能精准地捕捉到其中的精髓与创新之处，眼中不禁露出了满意和赞许的神色：“景略辛苦了！此乃雪中送炭，胜过十万雄兵！有了此书作为全军训练之纲，我军水战演练，便有了明确章法依据，不再是盲人摸象、各自为战了。”他合上书卷，语气果断，“当尽快大量刊印，分发至水军都尉以上所有将领，务必熟读精思，领会贯通，照此操练！朕要让每一艘战船的指挥官，都明白为何而战，如何而战！”
王猛躬身称是，脸上也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欣慰，数月辛劳，在此刻得到了最高的肯定。随即，他脸上的神情变得凝重了些许，谨慎地环顾四周，确认无人能轻易听到他们的对话，才又从袖中取出一小卷颜色略显晦暗、材质也更为细腻柔韧的绢帛，压低声音道：“陛下，此外，江东方面，我们潜伏的暗线，刚冒死送回一份紧要密报。”
冉闵神色不变，接过绢帛，展开细看。情报内容清晰而震撼：盘踞荆州、权倾东晋朝野的大司马桓温，正在其经营多年的根据地武昌（今湖北鄂州）一带，倾尽全力大肆扩建水军！其打造的新型楼船，规模空前，层数高达五层甚至传闻有试验性的七层者，巍峨如山，可载士卒近千，俨然水上要塞。更令人心惊的是，为了应对北军可能拥有的拍竿等重武器，这些楼船的重要部位，特别是吃水线附近、舵楼、以及保护士兵的女墙等关键区域，竟然以铆接或包裹的方式，加装了厚厚的铁甲！这使得寻常的弓箭火箭、甚至拍竿发射的石弹，都难以对其造成有效的致命损伤。桓温将其麾下这支耗费巨资打造的水师主力，得意地称为“江上铁城”，并公开对部下宣称“北骑虽锐，难越雷池一步”，气焰极为嚣张。这无疑是对冉魏未来南征战略的正面回应与挑战。
“铁甲船？‘江上长城’？”冉闵合上绢帛，脸上非但没有流露出丝毫忧色，反而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带着强烈战意与不屑的轻笑。他随手将绢帛递给王猛，转身走到船舷边，望着脚下因为凌汛而愈发奔腾不息、裹挟着大小冰块轰鸣向前的黄河水，突然“锵”地一声，拔出了腰间的陌刀！那雪亮的刀身在春日阳光下划出一道刺目的寒光，对着前方一道因河道收窄而陡然涌起的、混浊不堪的巨浪，猛地劈斩过去！
“嗤啦——！”
凌厉无匹的刀锋过处，那汹涌咆哮的浪头竟似被一股无形的磅礴气劲从中一分为二，浑浊的河水轰然向两侧炸开，水花四溅，如同下了一场短暂的暴雨，洒落在甲板与众人的衣袍上。
“铁甲固然坚固，然世间岂有真正不破之盾？”冉闵收刀入鞘，动作流畅而稳定，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一击只是信手为之。他的声音沉稳中透出钢铁般的意志，回荡在波涛之上，“我玄甲军之‘玄’，在于其无坚不摧、一往无前之势！在于其临机应变、出奇制胜之巧！更在于将士用命、万众一心之魂！桓温想凭借几艘包了铁皮的木头大船，就妄想挡住朕的脚步？挡住这天下归一的大势？未免太过可笑！朕正要让他，让天下人好好见识一下，玄甲军的这个‘玄’字，究竟该怎么写！”
皇帝的豪情与近乎睥睨的自信，如同最烈的酒浆，瞬间感染了周围的将士和王猛，驱散了那则密报带来的些许阴霾与沉重。所有人都感到胸中一股热气上涌，斗志勃发。但所有人心底都如同明镜一般，桓温此举，绝非仅仅是虚张声势。装备了铁甲的楼船，在这个时代的水战中，无疑拥有巨大的防御优势，是横亘在未来的长江之战中一道必须逾越的、冰冷的钢铁壁垒。未来的渡江之战，必将是一场前所未有的硬仗、恶仗。玄甲军的水战训练，必须进一步加快步伐，提升强度，并且，必须尽快找到能够有效克制甚至摧毁敌军铁甲楼船的全新战法。无形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了每个人的心头，化为了更强烈的紧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