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浩前锋全军覆没、葬身火海的噩耗,如同一口被重重敲响的丧钟,其沉闷而绝望的回音,在江陵城内每一个角落反复震荡、蔓延。曾经因“铁索连舟”那庞大身躯而带来的些许虚假信心与心理安慰,瞬间土崩瓦解,如同阳光下的冰雪,消融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弥漫全城、无处不在、几乎凝成实质的恐慌与深入骨髓的绝望。街头巷尾,人们窃窃私语,眼神闪烁,脸上写满了对未来的茫然与无法言说的恐惧,仿佛末日已然降临。
桓温在城头吐血之后,被亲兵紧急抬回大将军府救治。医官战战兢兢地诊断后,禀报是“急火攻心,肝气郁结,需静心调养,切忌再受刺激”。但桓温深知,在此生死存亡之际,他作为主帅,绝不能倒下,甚至连流露出丝毫的软弱都不能。仅仅在病榻上勉强躺了一日,他便强撑着仿佛被抽空的身体,重新出现在众人面前。他的脸色苍白如纸,眼窝深陷,但眼神却更加锐利,甚至带着一丝穷途末路、准备与敌偕亡的疯狂。
“慌什么!都慌什么!”在气氛凝重的军事会议上,他对着那些面露怯意、士气低落的将领们厉声呵斥,声音虽然沙哑,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狠厉,“前锋失利,乃殷浩轻敌冒进,误中奸计,非战之罪,更非我军不力!我江陵城,墙高五丈,池深三丈,粮草……粮草尚可支撑,军民数十万,同仇敌忾,岂是北虏旦夕可下?传我将令,放弃所有外围水寨、码头,全军退守城池!依托坚城,深沟高垒,与敌周旋!看那冉闵,能奈我何!”
他知道,水战已一败涂地,唯一的生机,就在于这座他经营多年、固若金汤的江陵坚城。他必须像一颗最顽固的钉子,牢牢钉在这里,消耗北军的锐气和兵力,等待或许永远也不会到来的建康援军,或者……等待对手犯错,等待那虚无缥缈的转机。
江北的玄甲军,行动迅捷如风,纪律严明如铁。在干净利落地歼灭晋军前锋后,冉闵并未被胜利冲昏头脑,急于立刻发动攻城,而是采纳王猛之策,指挥大军,如同一位经验丰富的猎手,有条不紊地、一步步地完成了对江陵的水陆双重合围,编织着一张密不透风的死亡之网。
江北岸,连绵的营寨再次建立起来,比之前更加规整,更加森严,旌旗遮天蔽日。无数的骑兵巡逻队沿着江岸来回奔驰,扬起漫天烟尘,蹄声如雷,日夜不停地宣示着力量。江面上,被俘并修复的江东楼船,连同玄甲军自身建造、俘获的各式战舰,组成了一支强大的巡逻舰队,如同流动的城墙,彻底封锁了江面,切断了江陵与外界的任何水路联系,连一只水鸟似乎都难以飞过。
陆地上,一场规模浩大、令人瞠目的土木作业,在江陵城外轰轰烈烈地展开。数以万计的玄甲军士兵和随军民夫,如同辛勤的工蚁,在江陵城外挖掘出一道道深宽各数丈的壕沟,挖出的泥土则迅速垒成了高高的壁垒。壁垒上每隔五十步就设立一座坚固的望楼,上有眼神锐利的哨兵,配有望远镜,时刻监视着城中哪怕最微小的动静。来自北方的工匠,指挥着将大型的配重投石机、床弩等攻城利器,从后方源源不断运来,在壁垒后方构筑起一个个远程攻击阵地,黑洞洞的炮口与弩箭,森然指向江陵城头。
王猛亲自骑着马,细致地巡视了围城工事的每一个关键节点,对壕沟的深度、壁垒的坡度、望楼的视野、投石机的射界覆盖,都提出了具体而苛刻的要求。他要打造的,不仅仅是一个军事上的囚笼,更是一个心理上的绝境,不仅要困住桓温的军队,更要一步步扼杀守军残存的希望,让他们在绝望中慢慢崩溃。
江陵城内,桓温也在进行着最后的、近乎疯狂的备战。他下令征发城内所有十五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的青壮男丁,无论士庶,全部编入民夫队,协助守军加固城防。城墙上加筑了临时的木制女墙,储备了海量的擂石、滚木、以及烧得滚烫的金汁(粪便混合毒药熬煮)。城内所有的铁匠铺被统一军管,日夜不停地在一片叮当声中打造箭簇、修补兵器,炉火映照着工匠们疲惫而麻木的脸。粮仓被最信任的亲兵严格看管,实行越来越苛刻的定额配给,虽然存粮尚可支撑数月,但恐慌性的抢购和囤积早已开始,黑市粮价飞天,桓温不得不动用最残酷的军法,当众斩杀了几名囤积居奇、扰乱秩序的奸商,才勉强稳定住濒临失控的秩序。
战争的阴云,带着死亡的气息,彻底笼罩了这座千年古城,仿佛连阳光都无法完全穿透。
围城初期的试探性攻击,很快如同预料般到来。玄甲军的重型配重投石机,开始向城内抛射巨大的石弹,主要是为了测试射程、弹道,并进行心理威慑。巨石带着凄厉的破空声,划过长空,砸毁了一些靠近城墙的简陋民居,引起阵阵恐慌的哭喊。弩炮发射的、如同长矛般的巨型弩箭,带着毁灭的力量,深深地钉入城楼的木柱或墙体内,尾羽兀自剧烈颤抖,展示着可怕的力量。
晋军也以牙还牙,城头的投石机和床弩在军官的督促下,奋力向城外模糊的敌军阵地还击。石弹和弩箭落入北军的壕沟壁垒之间,偶尔也能造成一些伤亡和破坏,激起一阵小小的混乱。双方你来我往,远程武器对射了数日,互有损伤,但都未触及根本,更像是一场残酷的序曲,相互试探着对方的耐心与实力。
很快,更危险、更贴近死亡的信号出现了。经验丰富的玄甲军工兵,开始在夜色的完美掩护下,利用嘈杂的江风声和巡逻队的脚步声作为掩护,挖掘通向江陵城墙地基的地道。这是古代攻城战中最常用、也最考验防守方意志与技术的手段,旨在挖塌某段城墙,或直接派遣精锐潜入城内,制造混乱。城内的晋军则用传承已久的“听瓮”之法应对——将数十口腹部中空的大瓮,倒扣埋于城内靠近墙根的特定位置,派耳朵极其灵敏、经验丰富的士兵,日夜将耳朵贴在瓮底,屏息监听,通过地下传来的细微挖掘声、凿击声,来判断敌军地道的方位、深度与进度。
一旦发现蛛丝马迹,确认了地道的大致方向,晋军要么立刻组织人手,对着大致方向挖掘垂直或倾斜的“反地道”进行拦截、破坏,甚至在坑道中进行短兵相接的白刃战;要么组织悍不畏死的死士,在深夜用绳索缒城而下,突袭敌军暴露的地道入口,进行残酷的破坏与杀戮。这些小规模的地下接触战与城墙脚下的突袭,异常残酷血腥,在黑暗、狭窄、缺氧的地下空间或阴影笼罩的墙根,双方士兵用短刀、斧头、铁锹进行着最原始、最野蛮的搏杀,往往以同归于尽告终,尸体被随意拖回或就地掩埋。
巨大的攻城塔和数以百计的云梯,也开始在盾牌兵的掩护下,如同移动的山峦,缓缓逼近城墙。玄甲军士兵顶着厚重的盾牌,冒着城头倾泻而下的密集箭雨、沉重的擂石、滚烫的热油和金汁,如同蚂蚁般,奋力向上攀爬。城头的守军则瞪大布满血丝的眼睛,用长矛狠命向下捅刺,用刀斧劈砍攀上城垛的手臂,将沸腾的、散发着恶臭与死亡气息的金汁兜头泼下,凄厉到非人的惨叫声在城墙上下此起彼伏,不绝于耳。每一次堪堪打退敌人的一轮进攻,城墙上下都会留下层层叠叠、残缺不全的尸体和斑斑早已凝固发黑的血迹,空气中混合着血腥、焦糊与恶臭的气味,令人作呕。
桓温不顾病体,多次亲临最危险、战斗最激烈的城头督战。他面容憔悴,眼窝深陷,但眼神依旧如同饿狼般凶狠。他深知士气可鼓不可泄,每每在防线摇摇欲坠的关键时刻,他都会出现在那里,甚至亲手挥剑,斩杀了一名面露惧色、稍有后退的校尉,用最血腥的手段,强行维系着这支早已千疮百孔、濒临崩溃的军队的最后一丝纪律与防线。
“守住!都给本将军守住!援军不日即到!胆敢后退半步者,斩立决!全家连坐!”他的咆哮声,在血腥与死亡的城头回荡,却似乎越来越显得空洞和无力。
然而,援军在哪里?建康的朝廷,除了发来几道语焉不详、充满猜忌甚至指责的诏书外,未见一兵一卒,一粒粮食。城内的粮食在一天天肉眼可见地减少,配给的粥越来越稀,士兵的伤亡在不断增加,药品奇缺,伤兵只能在痛苦中哀嚎等死。恐慌和绝望的情绪,如同最致命的瘟疫,在守军和百姓中无声而迅速地蔓延、发酵。
江陵,这座曾经的巨邑,如今在落日猩红的余晖下,仿佛一头伤痕累累、濒临死亡的困兽,虽然仍在发出不甘的咆哮,挥舞着利爪,但其命运的阴影,已然越来越浓重,如同黑夜,即将把它彻底吞噬。真正的、最残酷的考验,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