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十五年,八月,秋闱之期已至。
尽管春诏已下,点燃了无数寒门学子压抑已久的希望之火,但当各州郡的科举初试真正来临之时,其引发的社会震动与参与规模之浩大,依旧超出了许多朝堂重臣,甚至包括王猛本人的预料。这场前所未有的选拔,牵动了帝国上下无数人的心弦。
江北各地,因较早实行新政,官学基础相对较好,社会氛围也更为务实,报名者如过江之鲫。许多在田间地头劳作之余,于昏暗油灯下苦读不辍的农家子弟;以及在市井中为生计奔波,却始终心怀“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理想的商贾之后;甚至还有一些识文断字、渴望改变命运的军中低级吏员,纷纷怀着激动而忐忑的心情,走入那庄严肃穆、对他们而言既陌生又神圣的考场。考场外,送行的亲人目光中充满了近乎虔诚的期盼,这与以往士族子弟出游求官时仆从如云、志在必得的从容情形,形成了鲜明而深刻的对比,仿佛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在碰撞。
江南之地,反应则更为复杂、微妙,甚至带着一丝悲壮与无奈。除了一部分真正有才学、却长期苦无门路、被门第所困的寒门子弟将此视为唯一曙光而踊跃参与外,许多传承数百年、习惯了“平流进取”的士族家庭,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激烈争吵与深深的矛盾彷徨之中。一方面,家族世代积累的骄傲、长久以来形成的“士庶天隔”观念,以及对“与寒素同列”、接受统一考核的强烈排斥感,让他们羞于、甚至耻于让子弟参与这等在他们看来“有失身份”、“斯文扫地”的考试;另一方面,残酷的现实又冰冷地告诉他们,失去了九品中正制的庇护,若再不寻求新的晋身之阶,家族的政治影响力将不可避免地迅速衰落,最终沉沦为民,百年荣光付诸东流。
激烈的争吵在许多依旧雕梁画栋、却难掩颓势的高门大宅内上演。
“父亲!科举乃国策,大势所趋,不可逆转!我谢氏子弟,若不能凭真才实学于这新朝脱颖而出,岂非更坠家声?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家道中落,子孙沦为白丁吗?”一位年轻的、目光中带着锐气与不甘的谢氏旁支子弟,正在家族会议上力争,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上首的老者,曾经历晋室的覆亡,目睹了顾氏等顽抗者的覆灭,深知抗拒的代价。他面色灰败,眼神复杂,久久不语,手中盘玩的和田玉扳指几乎要被他捏碎。最终,他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长叹一声,那叹息中饱含着无尽的沧桑与无奈,挥了挥手,声音沙哑:“去吧……去吧……只是,莫要堕了我谢氏门风,无论何时,需谨记诗书传家。”这近乎默许的态度,代表着一种根深蒂固的观念在现实压力下的艰难转变。
类似的情景,在吴郡陆氏、会稽孔氏等众多家族中亦有发生。一些较为开明或迫于形势的士族,终于开始痛苦地放下身段,默许甚至暗中鼓励族中才俊参与科考,试图在新朝中为家族保留一席之地。
然而,阳光之下,必有阴影。暗流依旧汹涌,不甘失败者大有人在。
一些极端保守、将门第荣耀视为性命、无法接受与寒门同列的士族,不甘心就此退出历史舞台,开始暗中串联,试图阻挠科举的顺利进行,维护那即将崩塌的旧日秩序。
“绝不能让那些田舍郎、卑贱商贾之子,玷污朝堂,与我等子弟同列!”
“需给他们一个教训,让他们知难而退!让这科举成为一场笑话!”
阴谋在暗处滋生,如同毒蛇吐信。有的试图通过故旧关系,重金贿赂考官,安插自己人,或在试题印刷、运送环节上做手脚;有的则打算在考试期间制造事端,如纵火、投毒谣言,扰乱考场秩序;更有甚者,计划对一些在初试中表现突出、呼声较高的寒门学子进行威胁、恐吓,乃至实施人身伤害,以儆效尤。
这些风声与密报,自然逃不过王猛那双洞察秋毫的眼睛和遍布各处的严密耳目。
尚书省值房内,烛火长明。王猛听着属下皇城司统领的密报,脸色平静无波,眼神却冰冷如数九寒冰,透着一股森然的杀意。
“果然,还是有人不死心,想要螳臂当车。”他淡淡道,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却让下属脊背发凉,“传令各州郡主官及学政,加强考场内外守卫,增派可靠人手,严查考生身份、籍贯、保结,杜绝冒籍、替考!所有受命考官及其直系家眷,进入考场前需接受严格监察,考期内隔绝内外,不得与外界有任何交通!若有试图舞弊、扰乱考场、威胁考生者,无论其出身如何,背景多深,立即锁拿,不必请示,以谋逆大罪论处,籍没家产,祸连家族!”
命令被迅速而坚决地执行下去,带着铁血的味道。王猛深知,这首次科举,不仅是为国选才,更是新政信誉的试金石,是打破阶层壁垒的宣言,绝不能出任何纰漏。他不仅要选出真正的人才,更要通过这次考试,用铁腕树立起科举制度“公平、公正、公开”的绝对权威,让任何敢于挑战者付出惨痛代价!
各地初试,于是在一种外松内紧、紧张而有序的氛围中陆续展开。考场外兵甲森严,气氛凝重;考场内,学子们伏案疾书,决定命运。
钱塘县试院外,张翰深吸一口带着初秋凉意的空气,平复了一下激荡的心绪,随着沉默而紧张的人流,走入那扇决定无数人命运的大门。搜检异常严格,甚至有些屈辱,衣物被仔细翻查,发髻需解开,但他心中却是一片坦然,甚至带着一种神圣感。他知道,这看似不近人情的严格,正是通往他渴望已久的公平的唯一路径。当他坐在那狭小、仅容转身的号舍中,展开散发着淡淡墨香的试卷时,看到题目并非空洞的经义辨析或浮华诗赋,而是涉及具体的水利修缮原则、粮储管理方法、以及边贸利弊分析等实实在在的民生时政策论时,他心中大定,多日来的担忧一扫而空。多年身处底层,关注民间疾苦,游历四方,思索治国之道的积累,在此刻喷薄而出,化为笔下锦绣文章,文思如泉涌,笔走龙蛇。
江北某州试院,一位穿着打补丁、却浆洗得干干净净的青色长衫的农家子弟,看着试题中关于均田制利弊分析与改进措施的题目,眼中放出光来。这正是他亲身经历、感触最深之事!他结合自家和乡里在均田令实施前后的巨大变化,写下了一篇语言质朴、却充满真知灼见和泥土气息的文章,字里行间洋溢着对新政的拥护与对未来的憧憬。
当然,也有不少只知死读诗书、皓首穷经,却不通世务、缺乏独立见解的学子,面对这些需要真知灼见的实务策论,抓耳挠腮,一筹莫展,笔下艰涩,最终只能写下些空洞无物的陈词滥调。
初试放榜,自然是几家欢喜几家愁,如同冰火两重天。张翰不负众望,高居钱塘县榜首席,名字高悬,引来无数羡慕与赞叹的目光。那位江北的农家子弟亦在所在州郡名列前茅,消息传回乡里,父老乡亲无不欢欣鼓舞。而许多徒有虚名、缺乏实学、仅靠家世声望着称的士族子弟,则纷纷名落孙山,引发了更多的怨怼、不甘与对科举制度本身的非议,但也只能在家中发泄,不敢公开质疑。
通过初试的幸运儿,怀着激动、憧憬,以及面对更高层次竞争的沉重压力,开始从帝国的四面八方,水陆并进,向着帝都建康汇聚。他们将在不久之后,参加决定最终命运的礼部省试,迎接真正的挑战。
建康城,因为这群来自天南地北、口音各异、身份悬殊却怀揣同样梦想的学子涌入,变得更加热闹喧嚣,也更多了几分文化的碰撞、思想的交流与活力的迸发。茶楼、客栈、书肆,到处可见他们交流学问、争论时政、揣摩风向的身影。一种前所未有的、务实而充满进取心的活力,在这座古老的帝都中涌动,预示着某种深刻的变革正在发生。科场风云动,不仅牵动着无数考生和家族的命运,更牵动着帝国的未来走向与人才格局的深刻变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