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朝会散了。
群臣鱼贯而出,走下皇极殿那高高的汉白玉台阶。
许多人直到双脚踩在坚实的地面上,依旧觉得有些恍惚,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大梦。
他们的脚步虚浮,眼神复杂。
震撼,惊惧,狂喜,迷茫……种种情绪,交织在那一张张或老或少的脸上。
袁可立被一群同僚簇拥在中央,每个人都想从他口中,再探听一二关于那些“新政”的内幕。
但他只是微笑着,拱手作揖,说着一些不咸不淡的场面话。
没人比他更清楚,那些惊天动地的数字背后,是怎样的一位帝王。
那不是什么点石成金的财神。
那是一头苏醒的,将整个帝国的财权与暴力,都死死攥在爪中的巨龙。
与之相比,曾经让他们畏惧的魏忠贤,不过是一条稍大些的泥鳅。
朱由检独自端坐于龙椅之上,没有立刻起身。
空旷的大殿,回荡着他一人的呼吸。
方才那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似乎还缭绕在殿宇的梁柱之间,却又好像已经过去了很久。
他缓缓闭上眼,感受着这难得的宁静。
这一年,太快,也太累。
从铲除阉党,到整顿京营,再到今日这般,用一串串冰冷的数字,将所有文官的傲慢与质疑,彻底击碎。
他走的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之上。
他下的每一道旨,都可能引来滔天的反噬。
但他终究是挺过来了。
钱袋子。
刀把子。
这两样东西,终于被他牢牢地握在了手中。
一股前所未有的踏实感,从心底深处涌起,冲刷着连日来紧绷的神经所带来的疲惫。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那股气,仿佛带着一整年的血腥与算计,消散在暖阁融融的空气里。
该回家了。
这个念头,毫无征兆地冒了出来。
不是回乾清宫那个皇帝的寝宫,而是回一个有妻子,有孩子的地方。
他站起身,龙袍那沉重的下摆划过地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他没有让内侍跟随,独自一人,走下了御阶,穿过空无一人的大殿,走向后宫。
从皇极殿到坤宁宫,一路之上,宫墙高耸,琉璃瓦在冬日惨淡的阳光下,反射着清冷的光。
越往里走,那股属于前朝的,金戈铁马的肃杀之气,便渐渐淡去。
空气里,似乎都多了一丝人间的烟火气。
坤宁宫内,温暖如春。
地龙烧得旺,几盆水仙开得正好,清幽的香气,驱散了朱由检身上沾染的,属于朝堂的沉闷。
他一眼就看到了。
皇后周氏,正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怀里抱着一个襁褓。
她没有穿那身象征着国母威仪的繁复礼服,只是一身寻常的素色宫装,长发松松地挽着,几缕发丝垂在脸颊边,整个人都透着一股温柔娴静的气质。
她正低着头,用一根手指,轻轻地逗弄着怀中的婴儿。
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
看到是朱由检,她的眼中先是闪过一丝惊喜,随即化作了柔和的笑意。
“陛下,今日怎么得闲,这么早就过来了?”
她想要起身行礼,却被朱由检一个眼神制止了。
他走到她身边,很自然地坐下,目光落在了那个小小的襁褓上。
那是他的儿子,不出意外就是未来的皇太子,朱慈烺。
小家伙睡得正香,粉嫩的小脸蛋,像一块温润的玉,小嘴巴还时不时地咂吧两下,不知在做什么美梦。
朱由检的心,在这一刻,彻底软了下来。
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从皇后怀中接过了这个小小的生命。
入手,是沉甸甸的,暖烘烘的。
一股血脉相连的奇妙感觉,顺着手臂,一直传到心底。
怀里的,不是什么未来的君主,也不是什么社稷的储君。
只是他的儿子。
他抱着朱慈烺,动作笨拙,却又无比珍视。
他低头看着儿子那张毫无防备的睡颜,看着他纤长浓密的睫毛,看着他微微起伏的小胸膛。
这一年来所有的杀伐、算计、疲惫,在这一刻,似乎都找到了最终的意义。
他所做的一切,不仅仅是为了那张舆图上的万里江山,为了挽救这个行将崩溃的王朝。
更是为了怀里这个小小的,柔软的生命。
为了让他,不必在将来,面对自己今日所面对的一切。
“皇后。”
他忽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周皇后一直静静地看着他,看着这位在外人面前威严冷酷的帝王,此刻脸上流露出她从未见过的,几乎可称之为“温柔”的神情。
“臣妾在。”
朱由检的目光,依旧没有离开儿子的脸。
他沉默了许久,像是在问她,又像是在问自己。
“你说,我们将来,该让烺儿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这个问题,太过突然,也太过宏大。
周皇后微微一怔。
她没有立刻回答。
她看着自己的丈夫,看着他眼中的那一丝迷惘,和深藏在迷惘之下的,如山一般沉重的期许。
她知道,他问的,绝不仅仅是一个父亲对儿子的期望。
他问的,是这个帝国的未来。
是这个被他用雷霆手段,强行扭转了航向的巨轮,最终要驶向何方。
她想了很久。
窗外,最后一点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洒在他们一家三口的身上,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
“陛下,”她终于开口,声音轻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臣妾不求他能有多圣明,也不求他能开创何等盛世。”
朱由检的眉梢,微微动了一下。
只听她继续说道:“臣妾只希望,他将来,不必像您。”
这话说得,有些大不敬。
但朱由检没有动怒,他只是静静地听着。
“臣妾希望,”周皇后的眼眶,微微有些发红,“他不必像您这般,事事都要自己扛着,日夜都要殚精竭虑,连睡一个安稳觉,都是奢望。”
“臣妾希望,他能有信得过的大臣,可以为他分忧,而不是要时时刻刻提防着,算计着。”
“臣妾希望,他看到的天下,是一片富足安康的景象,百姓安居乐业,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处处都是流民,遍地都是烽火。”
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儿子柔嫩的脸颊,眼神里满是母性的慈爱。
“臣妾更希望,他能有时间,去做一些自己喜欢的事情。”
“他可以去看看江南的烟雨,可以去听听塞外的风声,可以读万卷书,也可以行万里路。他的人生,不应该只有奏折和朝会。”
“他首先是他自己,然后,才是大明的君主。”
“臣妾希望他能拥有您想给天下人,却唯独给不了自己的东西。”
周皇后抬起头,迎上朱由检那深邃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道。
“那就是,选择的权利,和生而为人的喜乐。”
这些话,比朝堂上那千万两白银的账目,更让朱由检感到震撼。
他抱着儿子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些。
他以为,她会说,希望儿子能像他一样,雄才大略,重振大明。
他以为,她会说,希望儿子能守住他打下的江山,做个合格的守成之君。
可她没有。
她剥开了那层层包裹在“皇太子”身份之外的沉重枷锁,看到了最核心的,那个“人”字。
选择的权利。
生而为人的喜乐。
这不正是他想给那些匠户,想给天下所有子民的东西吗?
原来,最懂他的,始终是眼前这个看似柔弱的女人。
一股暖流,从心底最深处涌起,瞬间漫过四肢百骸。
他感觉自己那颗被权谋和杀伐磨砺得坚硬如铁的心,在这一刻,被轻轻地触碰了一下。
“你说得对。”
朱由检的声音,前所未有的柔和。
他低头,在儿子光洁的额头上,轻轻地亲了一下。
怀中的小家伙似乎有所感应,皱了皱小鼻子,发出一声满足的轻哼,又沉沉睡去。
朱由检看着他,脸上终于露出了这一整天里,第一个发自内心的,不带任何算计的笑容。
“朕会给他一个那样的天下。”
他轻声说道,像是在对皇后承诺,更像是在对自己立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