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底的北地,风是刀子。
风里卷着的不是沙,是铁锈和干涸血块混合在一起的,甜腥气。
山海关总兵赵率教,手掌按着腰间冰冷的刀柄,站在高耸的城楼上。
他任由那寒风将自己身上的大红将袍吹得如同战旗般猎猎作响。
他的目光,穿过城墙上那些密密麻麻、神情紧绷的士兵,投向北方那片灰蒙蒙的绝望天地。
一个月前,那封由皇帝亲笔朱批,盖着兵部大印的密旨,如同一块烙铁,烫进了他的骨子里。
旨意的内容,简单。
却又疯狂。
命他亲率麾下最精锐的一万兵马,内含五千骑兵,秘密进驻蓟州,接管此地。
皇帝为什么要用他这支辽东兵,而不是就近调动蓟镇卫所,旨意里没说。
他也没问。
为将者,执行命令,便是天职。
尤其是当今这位圣上的命令。
他只需要知道,皇帝将这把通往帝国心脏的国门钥匙,交到了他的手上。
那他就算是把这条命,连同麾下所有弟兄的命都填进去,也得把这扇门,给皇帝看得死死的!
昨天,从大安口、遵化城,三屯营等方向溃逃下来的残兵败将,已经陆续抵达。
三千多人,一个个丢盔弃甲,眼神空洞,如同被抽了脊梁骨的丧家之犬。
赵率教没有半分责备。
他反而用最好的酒肉招待,将他们悉数编入守城部队。
因为他知道,这也是皇帝计划中的一环。
他需要这些人的恐惧,需要他们的狼狈,来为这场欺骗了所有人的弥天大戏,增添最真实的注脚。
此刻,他城中已有两万余名守军。
而在城后三十里,他麾下那支最精锐的五千骑兵,正由副将率领,如同一头嗜血的猛虎,安静地潜伏在山谷之中,随时准备奉诏出鞘,择人而噬。
“报——!”
一个身负双旗的斥候,甲叶碰撞着,发出急促的声响,从城楼下疯跑而上。
他单膝跪地,声音因剧烈喘息而嘶哑,但每一个字,都像钉子一样砸在地上。
“禀将军!后金大军,已在城东二十里处,扎营!”
来了!
赵率教那张被风霜刻满沟壑的脸上,没有丝毫波澜。
他只是缓缓地,转过身。
城楼之上,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于他。
有他带来的辽东老兵,眼神沉凝如铁,那是百战余生的决绝。
也有刚刚收拢的溃兵,眼神里是无法掩饰的惊恐与茫然,握着兵器的手在微微颤抖。
赵率教深吸一口气。
那冰冷的空气灌入胸膛,仿佛将他五脏六腑的最后一丝犹豫都冻成了冰渣。
他的声音,没有刻意拔高,却如同洪钟,清晰地砸进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弟兄们!”
“看看你们的身后!”
“那是什么?”
他没有等任何人回答,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
“是蓟州!是京师!是我大明朝的心窝子!”
“是你们的爹娘!是你们的婆娘!是你们的娃!”
“我知道,你们当中,有人怕了!”
他毫不避讳地指着那些溃兵,目光如刀,剖开他们心中的恐惧。
“怕鞑子的弯刀!怕他们的凶狠!怕他们人多得杀不完!”
“但是!”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平地炸起的一声惊雷!
“今天,我告诉你们!”
“你们他娘的,什么都不用怕!”
“因为在你们身后,不止是蓟州!”
“还有当今圣上!我们大明的天子,正在乾清宫里,亲眼看着我们!”
“圣上早就料到了!早就准备好了!他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我们不是在孤军奋战!我们是陛下亲手插在这里的一把尖刀!”
“我们的任务,就是守住蓟州!把鞑子这群畜生,死死地按在这里!”
“这是圣上给我们的荣耀!”
“这是送上门的泼天富贵!”
“今日,我赵率教,与诸君同生共死!”
他猛地抽出腰间佩刀,刀锋直指苍天,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震天的咆哮!
“城在,人,在!”
“城破,我赵率教,第一个殉国!”
“愿为大明死战!愿为陛下尽忠!”
“死战!胜!胜!胜!”
“死战!胜!胜!胜!”
不知是谁第一个喊出了声,紧接着,山呼海啸般的怒吼,从城墙的每一个角落轰然爆发,直冲云霄!
那些溃兵眼中的恐惧,被这股狂热彻底点燃,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血红的疯狂!
是啊!皇帝都算到了!我们还怕个鸟!
这他娘的不是送死!
这是来捡功劳的!
就在这时,远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条蠕动的黑线。
那条黑线,在视野中迅速变宽,变厚,如同决堤的墨色洪水,带着吞噬一切的气势,朝着蓟州,席卷而来!
正红旗、镶红旗,正黄旗,镶黄旗,
大军在离城墙约莫三里地外,缓缓停下。
一个巨大的,用黄金装饰的汗帐,在军阵中央被迅速立起。
片刻之后。
咚——咚——咚——
沉闷的,如同巨魔心脏跳动般的战鼓声,轰然响起!
正蓝旗领兵贝勒阿巴泰甚至没有进行任何试探,连派人叫阵的兴趣都没有。
在他看来,刚刚轻松踏破了大明引以为傲的长城防线,眼前这座小小的蓟州,不过是路边一块碍事的石子。
他要用最快的速度,最残暴的方式,将它碾成粉末!
“攻城——!”
一声令下,后金军阵中,发出了震天的野兽咆哮!
数不清的,衣衫褴褛,只拿着简陋武器的包衣奴才,如同黑色的潮水,被后方督战的八旗兵用屠刀驱赶着,朝着城墙,发起了第一波死亡冲锋!
他们是炮灰。
是用来消耗守军箭矢、体力和怜悯的工具。
“放箭!”
赵率教的声音,冷酷得不带一丝感情。
城墙之上,弓弦震动的声音,连成一片嗡鸣!
天空骤然一暗。
密集的箭雨,划过一道死亡的弧线,狠狠地扎进了那片涌动的黑色潮水中!
惨叫声,哀嚎声,瞬间响彻云霄!
无数冲在最前面的人,如同被镰刀割倒的麦子,成片成片地倒下。
但后面的人,在八旗兵的屠刀逼迫下,根本不敢停,只能踩着同伴温热的尸体和滑腻的鲜血,继续疯狂前冲!
放近了打!射击,放炮!“
很快,他们抵达城下。
一架架简陋的云梯,被架上了斑驳的城墙!
“滚石!擂木!金汁!”
赵率教的声音,沉稳依旧,仿佛眼前的一切,不过是沙盘推演。
城墙之上,早已准备好的守城器械,被毫不留情地倾泻而下。
巨大的滚石,带着撕裂空气的呼啸,将云梯砸得粉碎,连带着上面攀爬的士兵,一同化为肉泥。
滚烫的“金汁”,从城头泼下,烫得那些攻城者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叫,在地上翻滚着,将自己活活抓烂。
战斗,从一开始,就进入了最原始、最血腥的绞杀!
城下,是尸山血海的人间地狱。
城上,同样不好过。
后金军阵中,无数弓箭手开始抛射,密集的箭矢越过城墙,不断有守军中箭倒下,发出一声声闷哼。
“顶住!都给老子顶住!”
一个百户官,胸口插着一支还在颤动的羽箭,却依旧嘶吼着,将一块巨大的擂木,用尽最后的力气奋力推下城墙,然后才笑着倒下。
赵率教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
他知道,这只是开胃菜。
真正的考验,还未到来。
一个时辰。
两个时辰。
从清晨,一直杀到日暮西沉。
后金的炮灰,换了一波又一波,城墙之下,尸体已经堆积了厚厚的一层,几乎要与城垛等高。
蓟州,却如同风暴中死焊在海底的礁石,屹立不倒!
鸣金收兵的号角,终于响起。
潮水般的攻城大军,缓缓退去,只留下一地的狼藉和尸骸。
城墙之上,所有幸存的士兵,都瘫坐在了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
每个人的身上,都沾满了粘稠的血液,有敌人的,也有自己的。
赵率教依旧站得笔直。
他看着远处敌营亮起的,星星点点的火光,知道这只是短暂的喘息。
他转过身,看着疲惫不堪却眼神明亮的将士们,声音沙哑,却依旧充满了力量。
“传令下去!打扫战场,救治伤员,清点伤亡!”
“让弟兄们轮流吃饭,睡觉!把火都给老子烧旺了!肉管够!”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一张张年轻而坚毅的脸,嘴角咧开一个狰狞的笑容。
“告诉他们,这群鞑子就是来送死的!”
“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