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二年,腊月二十六。
乾清宫。
殿内暖炉烧着上好的银丝炭,热浪无声地翻涌,将光线都烤得微微扭曲。
可这暖意,却一丝也透不进殿中那两个人的骨子里。
吏部尚书李邦华,兵部尚书孙承宗,大明文武官僚的顶点,此刻正垂手肃立。
他们官服笔挺,神情肃穆,纹丝不动,仿佛真是两尊没有知觉的泥塑木雕。
只有那藏在宽大袖袍中微微发颤的指尖,泄露了他们内心的惊涛骇浪。
御案上,平摊着一张墨迹未干的草案。
那是他们熬了整整一夜,呕心沥血拟出的军职调动名单。
上面的每一个人名,都重如泰山。
每一次调换,都像是在大明九边那根最敏感的神经上动刀。
然而,御座上的年轻帝王,仅仅是投去淡漠的一瞥。
他甚至没有拿起那份文书。
只是伸出修长的手指,将那份凝聚了两位重臣无数心血的草案,轻轻推到了一旁。
“太温和了。”
朱由检的声音很轻,却像两记重锤,砸得两位老臣心脏骤然下沉。
温和?
李邦华与孙承宗的目光在空中猛地一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法掩饰的苦涩。
这已是大明近百余年来,最剧烈、最大胆的军方人事地震!
他们将己巳之战中有功的京营悍将,像一颗颗烧红的钉子,尽数楔入九边各镇。
又从边镇提拔了一批百战宿将,调入京师。
在他们看来,这已非“调动”。
这是刮骨疗毒!
可到了陛下的口中,竟只换来“温和”二字?
朱由检没有理会他们的惊愕。
“朕要的,不是换药。”
他的声音,陡然灌满了腊月的寒霜。
“朕要的,是换骨!”
话音未落,他已拿起朱笔。
手腕稳得没有一丝颤动,笔锋落下,直接在那份草案的第一个名字上,画了一道刺目的红痕。
“蓟镇总兵赵率教,忠勇可嘉,固守蓟州有功,调任京营五军营提督,准随行亲兵一千。”
李邦华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赵率教,在边关摸爬滚打了半辈子的宿将,要被调入京营,执掌拱卫京师的三大营之一?
这是何等泼天的恩宠!
可他还没来得及消化这份震撼,朱由检的第二句话,就让他的血液几乎凝固。
“原五军营提督尤世威,调任蓟镇总兵,准随行亲兵一千。”
一进。
一出。
一个萝卜,一个坑。
孙承宗的瞳孔,骤然缩成了一个针尖。
这位戎马一生的兵家巨擘,在这一瞬间,彻底看懂了这道旨意背后,那令人脊背发凉的帝王心术!
这哪里是赏功!
这是在用最直接、最蛮横的方式,斩断那些大将与麾下士卒之间,经营了数十年盘根错节的血脉联系!
将边镇的虎,调入京城这座天子脚下的笼子里。
再将刚刚沐浴天恩,忠诚度烙进骨子里的“天子门生”,派去接管那座虎穴!
然而,这仅仅是一个开始。
朱由检手中的朱笔,在舆图上缓缓移动,最后重重点在那个最扎眼、最敏感的位置。
辽东。
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辽东总兵祖大寿,屡立战功,朕心甚慰。调任京营三千营提督,准其随行关宁铁骑两千,充入御前效力。”
“什么?!”
这一次,连一向以沉稳着称的孙承宗,都压不住喉咙里的惊呼。
祖大寿!
那不是总兵,那是关宁的土皇帝!
他麾下的关宁铁骑,名为大明官军,实则与他祖家的私兵无异!
将他调入京城?
这……这无异于用一根火柴,去捅一个塞满了火药的巨桶!
他会遵旨吗?
他麾下那群骄兵悍将会答应吗?
李邦华的后心,瞬间被冷汗浸透。
他刚要出列,试图用最委婉的言辞劝谏,朱由检的下一道旨意,便如同一座无形的大山,将他所有的话都死死堵了回去。
“原三千营提督徐允祯,忠心耿耿,深得朕心。此番外放,调任辽东总兵官,随行京营重骑两千。”
又是外放!
又是内调!
而且,是用一个在庆功宴上亲手为陛下斟酒,忠诚度已经拉满的“自己人”,去接管那个最桀骜不驯的军镇!
李邦华和孙承宗,彻底失语。
他们的脑海中,只剩下四个字在反复冲撞。
天心如狱。
这位陛下的心思,哪里是难测,分明是深不见底的寒渊!
祖大寿敢抗旨吗?
他不敢!
京师大捷,皇太极的脊梁骨都被打断了,他祖大寿的脖子,难道比八旗的刀锋更硬?
他若抗旨,便是坐实谋反!天子正好手握大义,携雷霆之威,名正言顺地将他连根拔起!
他若遵旨,便是自投罗网!
到了京城,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卧着!
他那几万关宁军,群龙无首,正好被陛下的心腹,慢慢消化,收编,改造成真正的天子之师!
这是一道阳谋!
一道让你明知是万丈深渊,却不得不闭着眼睛往下跳的阳谋!
想通了这一层,两位重臣只觉得一股寒气顺着脊椎骨直冲天灵盖,头皮阵阵发麻。
他们看着那个站在舆图前,手持朱笔,从容指点江山的年轻背影,心中只剩下最原始的敬畏。
这,才是真正的帝王!
朱由检的动作没有停。
“陕西副总兵孙传庭,剿匪有方,是个能臣,调任京营神机营提督。”
“金吾卫指挥使张之极,调任陕西副总兵。”
“神机营提督临淮侯李祖述,己巳破虏,身先士卒,不幸负伤。朕体恤功臣,特晋其掌管金吾卫及腾骧四卫,为朕宿卫宫城。”
这道旨意,看似是给旧勋贵的体面荣宠。
可李邦华和孙承宗听在耳中,却品出了另一番滋味。
陛下这是在用一种体面到无以复加的方式,将神机营这支大明最核心的火器部队,从盘根错节的旧勋贵手中,平稳地过渡到了新臣手中!
“应城伯孙廷勋,调任宣府总兵。”
“原宣府总兵左良玉,战法勇猛,堪为先锋,调任京营五军营右掖都指挥使。”
左良玉!
又是一个在原本历史上,拥兵自重,最终沦为大明心腹大患的枭雄!
如今,也被陛下用一纸轻飘飘的调令,从他的山西老巢里,直接拎了出来,扔进了京营这个大熔炉里!
朱由检的朱笔,在舆图上飞快地移动着,从北到南,从东到西。
“中原、西南、浙江、福建、两广……各镇总兵,副将,参将,凡朕点到名者,或平级调任,或对调防区,或更换副手……”
一道道旨意,从他的口中吐出,平静,清晰,不带一丝情感。
每一个名字的落下,都意味着一条看不见的丝线被悍然斩断。
每一道防区的对调,都意味着一张经营多年的关系网被彻底撕碎。
军不识将,将不识兵!
这种大范围的调动,或许短期内会对战力造成影响。
但朱由检要么调主将,要么调副将,总会留下制衡的棋子。在己巳大捷的赫赫军威和新军政的推行下,这点影响微乎其微。
他要做的,就是将那些与地方势力、与麾下兵将,捆绑得太深的“脓疮”,一个个精准地挖出来!
再将他亲手培养的,只忠于皇权的“新鲜血液”,一滴滴地输送进去!
待到所有旨意宣读完毕,李邦华和孙承宗,已经浑身僵硬,如坠冰窟。
他们终于明白了。
从己巳破虏,到京营庆功。
从废除匠籍,到成立格物院。
再到军政改革,以及今日这场堪称“换骨”的惊天调动!
所有的一切,都是一个局!
一个大到超乎他们想象,以天地为棋盘,以众生为棋子的局!
陛下要做的,根本不是当一个守成之君。
他要的,是彻底打碎这个腐朽、僵化的旧世界!
然后,按照他自己的意志,亲手缔造一个,只属于他朱由检的,全新的大明!
“臣……遵旨!”
两位老臣深深一拜,这一次,他们的头颅几乎要贴到冰冷的金砖上,是发自灵魂的臣服。
朱由检放下朱笔,转过身,看着他们。
“此事,交由兵部与吏部,立刻行文,八百里加急,发往各镇。”
他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万钧之重。
“朕知道,会有人不服,会有人观望,甚至,会有人想要抗旨。”
他顿了顿,嘴角微微上扬,那笑意却没有半点温度。
“告诉他们。”
“朕,在京城,等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