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聿键没有理会众人各异的神色。
他径直走到主位前,却并未落座。
他转身,对着同样停下脚步的秦王朱谊漶,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秦王请坐。”
朱谊漶眼皮微抬,也不客气,走到一旁的客位太师椅上,坦然坐下。
这个动作,让堂内众人心神再次剧震。
唐王此举,是在宣告,即便已是阶下之囚,在明面上,他与秦王依旧是平等的。
这是给秦王的体面,更是给天下宗室看的姿态。
朱聿键这才缓缓落座,目光如冷电,从堂下每一个人的脸上扫过。
“诸位,都看见了。”
他的声音很轻,却让所有人都瞬间挺直了脊背,不敢有丝毫懈怠。
“秦王深明大义,感念陛下天恩,愿主动回京,向陛下陈情。”
“此乃我大明宗室之表率。”
一句话,先给秦王定了性,堵死了所有人想要趁机落井下石的嘴。
随即,他话锋陡然一转!
那层温和的表象被瞬间撕裂,露出底下寒光四射的刀锋!
“但是!”
“秦王是秦王,蛀虫是蛀虫!”
“彻查这些年来,借秦王之势,狐假虎威,鱼肉百姓的败类,刻不容缓!”
“金炼、陈奇瑜,听令!”
二人浑身一震,齐齐出列,躬身抱拳,声如洪钟。
“臣在!”
“本王命你二人,各领一队!即刻起,查封秦王府名下所有田庄、商铺、盐井!”
“所有账册、地契、库银,一律封存!任何人不得靠近!”
“但有反抗、阻挠、或是试图销毁证据者……”
朱聿键的声音顿了顿,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看不到任何人类的情绪波动。
“无论何人,无论何种身份,就地格杀!”
最后四个字,瞬间冻结了整个大堂的空气!
满堂死寂!
坐在客位的秦王朱谊漶,端着茶杯的手停在半空,指节微微泛白。
他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那股源自塞王之首的怒意升腾而起,却又在片刻后,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他缓缓放下了茶杯,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在这死寂中格外刺耳。
秦王的反应唐王朱聿键尽收眼底,转向秦王,微微拱手,语气平淡,却字字诛心。
“秦王,得罪了。”
朱聿键的目光再次扫过堂下,那些曾经在陕西呼风唤雨的官吏,此刻或面色惨白,或被甲士死死按住,噤若寒蝉。
他转向张之极,声音沉稳。
“张之极。”
一身银甲的张之极立刻上前,单手抱拳,甲叶碰撞,清脆作响。
“末将在!”
“甘肃两卫兵变一事,就交由你全权处置了!”朱聿键的语气不容置疑,“孙传庭全力配合!这也是陛下对你的考验!”
张之极胸膛一挺,单拳重重敲击在护心镜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声音洪亮如钟。
“定不负陛下所托!不负唐王所托!”
朱聿键点了点头,目光再次扫过众人。
“那都去忙吧,要快!要准!一应证据收集齐全,本王还要带回京师复命!”
“是!”
孙传庭、陈奇瑜等人轰然应诺,神情肃穆,带着一股风雨欲来的决然,转身离去。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户部侍郎杨嗣昌出列,对着唐王朱聿键躬身一礼。
“殿下,想来其中定牵连赈灾钱粮之事,臣请殿下允许臣参与其中!彻查账目!”
朱聿键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你本就是两省钦差,奉旨赈灾巡查。布政司一应人等,你尽可调动。”
杨嗣昌精神一振,再次躬身。
“臣,遵命!”
众人领命,依次退下。
孙传庭与张之极并肩而行,开始雷厉风行地调兵遣将,接管城防,查抄府库。
金炼与陈奇瑜则带着各自的人手,如两把出鞘的利剑,直扑秦王府遍布西安的产业。
瘫软在地的陆之祺,像一条被抽去脊骨的死狗,被两名京营精兵毫不客气地架了出去,口中还兀自喃喃着“完了……全完了……”。
很快,原本拥挤压抑的正堂,便只剩下朱聿键与朱谊漶两位王爷。
以及,如雕塑般守在门口,隔绝了内外一切的玄甲亲卫。
香炉里的龙涎香依旧在燃烧,烟气袅袅,却再也驱不散这满室的冰冷与死寂。
秦王朱谊漶看着空荡荡的大堂,感受着外面传来的隐约喧哗与兵甲调动的声音,他知道,一张覆盖了整个陕西的天罗地网,已经彻底张开。
而他,这只曾经网中最庞大的蜘蛛,如今却成了网中的猎物。
他等了许久,直到外面所有的脚步声都远去,才缓缓抬起头,看向主位上的唐王朱聿键,脸上那份认命的平静之下,翻涌着一股复杂难明的情绪。
“唐王,好手段。”
这声音里,听不出是赞叹,还是讥讽。
朱聿键没有在意,他从主位上站起,走到朱谊漶身旁,语气依旧平淡。
“陛下所托,万不敢有丝毫马虎。方才行事,若有冒犯之处,还请秦王见谅。”
“哈哈哈……”朱谊漶突然笑了起来,笑声沙哑而干涩,“阶下囚罢了,谈何冒犯!你我皆是太祖子孙,只不过,你跟对了人,我……生错了时代。”
他摆了摆手,似乎不想再纠结于此。
“这些事,我必须办,但不是针对你秦王。”朱聿键却说了一句让朱谊漶有些意外的话。
朱谊漶愣了一下,随即又是自嘲一笑。
“有什么分别吗?对我来说,结果都是一样的。”
他站起身,走到殿前,望着殿外那四四方方的天空,那片他看了几十年,却从未能飞出去的天空。
“此生原隔万重山,偏有今朝一面缘。”
他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朱聿键,眼中那份塞王之首的傲气似乎又回来了一些,只是其中夹杂了太多的好奇与探究。
“来人,上酒。”
他对着殿外喊了一声。
“本王想听听。”他顿了顿,目光望向了京师的方向,那个他从未去过,却决定了他一生命运的地方。
“咱们那位陛下……他的故事。”
很快,一名内侍小心翼翼地端着酒菜进来,在偏厅摆好。
几碟精致的小菜,一壶温好的黄酒。
朱聿键没有拒绝。
他知道,这是秦王在放下所有防备与尊严后,作为一个即将被剥夺一切的“朱家人”,最后的,也是最纯粹的好奇。
两人相对而坐,没有了刚才的剑拔弩张,气氛反而变得有些微妙。
朱谊漶亲自为朱聿键满上一杯酒,也为自己满上。
他端起酒杯,却没有喝,只是看着杯中晃动的琥珀色酒液。
“说实话,我至今都想不明白。”
“这位陛下,登基不过三年。他凭什么?凭什么敢动我?敢动这大明立国二百余年的宗藩之制?”
“他就不怕,天下藩王群起而反之吗?”
朱聿键端起酒杯,与他轻轻一碰,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温润的酒却感觉烧起一团火。
“秦王,你问错了。”
朱聿键放下酒杯,眼神亮得惊人。
“你不该问陛下凭什么,而是该问,陛下想做什么。”
“他想做的,不是修修补补,不是敲打宗藩。”
“他要的,是大明的日月新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