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福建舰’?”
“不错。”孙元化转过头,脸上是孩子般的笑意,“比预定的时间,迟了三个月。让俞兄久等了。”
俞咨皋的目光贪婪地扫过那三层炮口,只吐出两个字。
“值得!”
他无法想象,当这艘海上要塞上百门火炮同时怒吼时,会是什么场景。
这是一座会移动的钢铁雄关!
俞咨皋忽然想起一事,忍不住问:“我听说,工部送来一批黑乎乎的怪东西,说是耽搁了工期,就是为此?”
“何止是耽搁。”
孙元化提起这个,眼神愈发明亮,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狂热。
“那简直是神物!是陛下给予我等的又一道‘神谕’!”
他指着船身那炭黑的涂层,压低了声音。
“俞将军,那黑物名唤‘沥青’。乃是陛下亲自指点,从陕西猛火油的残渣中提炼而成。”
“此物,掺入桐油、石灰、麻丝,熬煮后填塞船板缝隙,干固之后,坚如磐石,滴水不漏!比我们传统的‘捻缝’工艺,更加结实耐用。”
“更妙的,”孙元化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声音都在发颤,“将这沥青与桐油按特定比例熬成船漆,涂刷于水线之下。不仅能让船身更加光滑,更能彻底海中虫蛀与海水腐蚀!”
孙元化伸出一根手指。
“工部测算过,如此处理,船只的寿命,至少能延长一倍!”
俞咨皋彻底失神。他不懂什么格物之学,但他知道“寿命延长一倍”对一支水师意味着什么。
更少的维修!
更长的航行时间!
更强的战备能力!
“陛下…真乃神人也。”
半晌,俞咨皋只能从喉咙里逼出这么一句话。
此时,船坞下方高台已搭好,香案上摆满了猪牛羊三牲祭品。
孙元化与俞咨皋走下高台,准备最后的仪式。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工匠头,颤巍巍地捧上一个朱漆托盘,盘中放着新笔与朱砂。
“请提督大人,为神舟点睛!”
按照惯例,这是主事官员的荣耀。
孙元化却笑着摆了摆手,侧身对俞咨皋道:“俞军门,此舰是你的佩剑。这画龙点睛之笔,自当由你这位掌剑之人来!”
俞咨皋连忙拱手:“孙提督说笑了!若无你呕心沥血,何来此等神舟?此功当属你!”
两人一番推让,旁边的老工匠头见状,壮着胆子笑道:“两位大人都是为国为民,一片赤诚。依老朽看,这神舟既要出海杀敌,又要平安归来,正应了文武之道。何不请两位大人共执此笔,文武合力,一同点睛?也好佑我大明,威加四海!”
此言一出,满场皆静。
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叫好声。
孙元化与俞咨皋对视一眼,皆哈哈大笑。
“好!”
两人不再推辞,孙元化握住笔杆上半,俞咨皋握住下半,共同蘸满鲜红的朱砂,郑重地走到高大的船首下。
船头两侧,雕刻着狰狞的龙首。
二人合力,在那巨大的龙目上,点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那一瞬,仿佛巨龙睁眼!
“吉时已到——!”
鸿胪寺的官员扯着嗓子高声唱喏。
鞭炮声激烈炸响,驱邪祈福的红布被高高挂起。
孙元化从身旁书案上,拿起一面明黄色的小旗,对着下方水闸的方向,猛地一挥!
“开闸!!”
早已等候在水闸边的上百名工匠,用尽全身力气,转动那如同巨磨的绞盘。
“嘎吱——嘎吱——”
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中,沉重的闸门缓缓升起。
海水咆哮着涌入干船坞!
水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上涨。
那庞大的舰身,开始微微晃动,发出木料挤压的低沉呻吟。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如此巨舰,虽然建造过程细之又细,可它还没有浮起来之前,所有人依旧充满了担心。
“浮起来了!浮起来了!”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声音因激动而变了调。
万众瞩目之下,那艘名为“福建舰”的海上巨城,平稳地、庄严地,昂然浮于海面之上!
阳光洒在它巍峨的船身上,那三层炮口如锋利的獠牙,折射出令人敬畏的金属光芒。
那一刻,安静的港口,立刻被一重又一重的巨浪般的欢呼声所淹没!
“大明万胜!!”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孙元化看着眼前这一幕,泪水,终于顺着脸上的沟壑,滚滚而下。
他看到,一个崭新的时代,正伴随着这艘巨舰,于今日,于此地,扬帆起航!
安海镇。
此地是郑芝龙的龙兴之地,更是他海上王国的真正心脏。
与福州官港那日渐肃杀的景象不同,安海港内桅杆如林,商船如织,来自东洋、南洋的各色旗帜混杂其中,一片喧嚣繁荣。
镇中最奢华的一座府邸内,郑芝龙身着一袭宝蓝色的素面绸衫,临窗而立,一言不发。
他没有看窗外港口的盛景。
他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手中那张薄薄的信纸上。
信,来自福州。
字迹他很熟悉,是他安插在福州船坞厂的一个眼线写的。
信上的内容,他已经反复看了不下十遍。
福建舰。
船长四十丈,阔十二丈,三层炮台,置大炮一百二十。
船身以铁力、楠木为骨,外涂沥青桐油新漆,防水防蛀。
孙元化督造,俞咨皋接掌。
郑芝龙缓缓将信纸凑到烛火上,看着火焰一点点吞噬掉白纸黑字,直到最后化为一缕飞灰。
他那个五虎游击将军的官身,是朝廷给的。
可这片大海的规矩,是他郑芝龙定的。
过去,朝廷的水师是摆设,俞咨皋之流更是手下败将。
朝廷要剿匪,要开海,都得倚仗他。
他,就是这片海上的无冕之王。
可现在,皇帝,那个远在京城的年轻人,似乎不想再遵守这个规矩了。
他不声不响,用两年多的时间,磨出了一把剑。
一把足以威胁到他统治根基的利剑。
“大哥!”
书房的门被猛地撞开,一个身材魁梧,面容与郑芝龙有六分相似的汉子闯了进来,正是他的亲弟,郑芝豹。
“福州那边的事,你听说了?他娘的,那个孙元化还真给他捣鼓出个大家伙来!”
郑芝豹的嗓门极大,震得书房嗡嗡作响。
“大哥,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那姓俞的拿到这船,尾巴还不得翘到天上去?而且听说广东还有一艘这样的大船。这两年福建广东两地的船坞跟母鸡下蛋似的,一艘艘的往海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