厦门湾外,一艘轻快的明军哨船在微波上轻轻摇晃。
灼热的海风带着咸腥的气味,吹得浑身粘腻。
年轻的斥候李三宝靠在船舷上,百无聊赖地用一根不知道哪里来的草秆剔着牙,嘴里含混不清地抱怨。
“这都第八天了,天天在这海上喂鱼,屁都没一个。军门到底想干啥?不会真带咱们来海上晒鱼吧?”
他身旁一个年纪相仿的同伴,正认真地给一杆锃亮的燧发枪枪机上油,闻言也跟着发牢骚。
“可不是嘛。说是‘镇海演武’,结果靶子打得比鱼都多。咱们的炮弹都快打光了,全特么轰海里听响了,奢侈,太奢侈了!”
船头,一个负责操帆的老兵嘿嘿一笑,露出满口黄牙。
“知足吧小子们,不用玩命还发全饷,这好事上哪找去?再说了,这海面上一根毛都没有,不正说明咱们俞军门治军牛掰,郑参将剿匪给力嘛。”
李三宝“呸”的一声吐掉草秆,一脸不屑。
“得了吧,郑参将剿匪?我看这海上姓郑的旗子比姓朱的都多!这叫剿匪?我看这海都快姓郑了。”
“闭嘴!”
船尾,一直闭目养神的老百户猛地睁眼,一声爆喝。他是在海上泡了一辈子的老油条,脸上的褶子比渔网都密。
“军国大事,轮得到你们几个兔崽子嚼舌根?都给老子把眼睛放亮点!军门有令,一只苍蝇飞过去,也得给老子看清是公是母!”
被他一训,几个年轻人顿时缩了缩脖子,屁都不敢再放一个。
李三宝悻悻地拿起船舷边的单筒望远镜,有一搭没一搭地朝着海平面尽头扫去。
海天一色,碧波万顷,看久了只觉得晃眼。
就在他眼皮子发沉,哈欠连天,感觉马上就要进入梦乡的时候。
“啊——!”
桅杆顶端的了望手,忽然发出了尖叫!
老百户猛地从船板上弹了起来,一把抢过李三宝手中的望远镜,嘴里骂道:
“鬼叫什么!死了爹啊!”
李三宝的心脏“咚咚咚”狂跳起来,也赶紧举起自己的备用望远镜,朝着了望手手指发颤的方向望去。
海平面的尽头,不再是空无一物。
一片密密麻麻的黑点,正在飞速变大,迅速布满整片天际线。
随着距离拉近,船只的轮廓与旗帜也逐渐清晰。
冲在最前面的,是几艘船体高大、形制怪异的三桅大船,船上悬挂着红白蓝三色横条旗。
而在这些大船的周围,簇拥着更多大大小小的福船、广船,那些船上悬挂的旗帜,李三宝再熟悉不过。
黑色的底,狰狞的骷髅,还有一个血红的“刘”字!
是盘踞南海的大海寇,刘香的船队!
“红毛番……是红毛番和刘香的人!”老百户的嗓子彻底哑了,干得像被砂纸磨过,“他们怎么搅和到一起了!我的妈呀,这阵仗是要干嘛!”
这不是演武!
这不是演习!
这是真的要命了!
“快!点狼烟!!”老百户发疯般地嘶吼起来,一把推开还在发愣的李三宝。
“最高警讯!三股!三股浓烟!快!!”
船上的斥候们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扑向船中央那座小小的火台。
有人哆嗦着手去取火镰,却怎么也打不着火。
“废物!”
老百户一脚踹开他,自己抢过火镰与火石,对着浸满油脂的火绒,“当当当”几下,迸出火星。
火绒被点燃,引着了下方的薪柴和湿狼粪。
带着刺鼻恶臭的浓重黑烟,猛地冲天而起!
一股,两股,三股!
三道漆黑如墨的烟柱,在蔚蓝色的天空下,显得如此触目惊心。
狼烟升起没多久,远处的敌方联合舰队也发现了他们这只孤零零的小蚂蚁。
一艘领头的荷兰夹板舰,轻蔑地、几乎是懒洋洋地调整了一下侧舷的角度。
没有惊天动地的炮响。
李三宝只看到那船舷上闪过一团火光,随即,一声尖锐的呼啸由远及近,撕裂空气!
“卧倒!!”老百户用尽全身力气吼道。
“轰——!”
一颗磨盘大小的炮弹,落在哨船左侧不到五丈远的海面上。
冲天的水柱拔地而起,又轰然砸落,暴雨般的咸涩海水浇了所有人一个透心凉,仿佛死神刚刚擦肩而过。
小小的哨船在巨浪的冲击下,被高高抛起,又重重落下,船体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
李三宝被一股巨力掀翻在地,脑袋重重磕在甲板上,天旋地转,耳中全是嗡嗡的轰鸣。
然而,那艘荷兰战舰并没有再开第二炮。
整个庞大的联合舰队,甚至没有为他们这艘小船,改变一丝一毫的航向。
他们就那样,径直地,傲慢地,朝着厦门湾的方向,破浪而去。
“快!划桨!滚回去报信!”老百户挣扎着爬起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海水和鼻血,对着已经吓傻的船员们咆哮。“他们冲着厦门湾去了!快啊!”
哨船调转方向,船员们用尽了吃奶的力气,拼命划动船桨,帆桨并用朝着那片看不见的主力舰队所在的海域。
(一般情况晴天能看到旗帜开始,差不多是十里,整艘都能看到差不多是五六里。哨船风向对,帆桨并用的情况下,每小时差不多二十里。)
李三宝趴在船尾,回头望去。
敌人的舰队已经开始进入厦门湾狭长的水道。
他能清晰地看到,厦门港口的方向,升起了几团火光。紧接着,隆隆的炮声隔着遥远的海面,隐隐传来。
是敌人在开火!
“咚……咚咚……咚咚咚……”
一阵沉闷,连绵不绝的鼓声,回应了他们的狼烟。
那鼓声越来越密集,越来越响亮。
那不是一艘船在敲。
是整支舰队的心跳!
荷兰东印度公司联合舰队旗舰,巴达维亚号。
指挥官汉斯·普特曼斯,将镶金边的单筒望远镜从眼前放下,脸上是志得意满的微笑。
视野里,厦门港口的码头区域已经燃起大火,黑烟滚滚。几座简陋的岸防炮台,在第一轮侧舷齐射中就被轰成了碎片,那点零星的抵抗,可笑得像孩童的玩闹。
“一个腐朽的帝国,就像一头又肥又懒的猪,只需要用刀尖轻轻一捅,就会流出满地的财富。”普特曼斯用荷兰语轻声自语,嘴角挂着一丝轻蔑。
这就是他最喜欢的剧本。用坚船利炮,轰开当地土着顽固的脑袋,逼迫他们交出港口与财富。
葡萄牙人靠摇尾乞怜才在澳门租了块地,他们高贵的荷兰人,要用实力在福建,拥有一块真正属于自己的领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