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金行营,距宁北城东北百里。
寒风疯狂抽打在牛皮大帐上。
帐内,炭火烧得通红。
皇太极坐在正中的虎皮交椅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他没戴帽子,光洁的额头上布满冷汗,脸色是一种病态的灰白。
广宁城呕出的那口血,带走了他太多的元气。
但他不敢歇。
更不能歇。
“范先生。”
皇太极抬手,指向悬挂的羊皮舆图,动作很慢,指尖甚至带着一丝微颤。
他的手指在“辽东”那片区域上,重重敲击了一下。
“辽东,我们被朱由检那个小皇帝,关进笼子里了。”
“海路一开,粮草不断,辽东那道防线,已经不是血肉能填穿的了。”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侍卫连忙递上温热的参汤。
皇太极没有喝,只是任由那温热的瓷碗暖着冰冷的手心。
“所以……”
他的目光从辽东移开,落在了广袤的漠南草原上。
“这片草原,我们一寸都不能再丢!”
“砰”的一声,参汤碗被他重重砸在案上。
汤汁四溅。
皇太极猛地站起,身形晃了晃,但那双眼睛里重新燃起了狼一般的凶光。
“察哈尔部的林丹汗,被明人封了王,如今成了朱由检的狗,在草原上到处乱咬!”
“若是让他站稳了脚跟,我们大金,就会被彻底锁死在白山黑水之间,变成瞎子,变成聋子!”
“最后,被他们温水煮青蛙一样,慢慢耗死!”
帐内,多尔衮、阿济格等一众贝勒,脸色齐齐变得难看。
这话很刺耳。
可这偏偏就是事实。
皇太极走到舆图前,粗大的手掌从“宁北”一路划到“朔方”。
那道由水泥筑起的防线,在他的眼中,是一条正在收紧的绞索。
“朱由检在筑城,但又不止是在筑城。”
皇太极的声音变得阴冷。
“他在用那些数不清的灾民,给大明输血!他在用‘以工代赈’的名义,把那些本该饿死、本该造反的流民,变成修筑长城的工匠,变成他兵工厂里的劳力!”
“这座城,就是他吸食草原元气,壮大自身的毒牙!”
“所以,这一仗,不是为了抢那点粮食和女人。”
他骤然转身,目光扫过帐内所有将领。
“这一仗,是要打断他的脊梁骨!是要告诉草原上所有摇摆不定的墙头草,谁,才是这片土地真正的主人!”
“多尔衮!”
多尔衮大步出列,甲胄铿锵。
“臣弟在!”
“你领两白旗,随本汗坐镇中军。喀喇沁两翼为先锋!本汗要亲率三万五千大军,猛攻宁北!”
多尔衮一惊:“大汗,强攻宁北,恐伤亡惨重……”
“本汗要的就是伤亡惨重!”
皇太极的嘴角咧开残忍的笑。
“我要让卢象升把所有的精锐,都调到宁北城下!我要让他以为,本汗疯了,要跟他在这座半完工的城池下决一死战!”
他转头,看向一旁的范文程。
“库库和屯那边,有消息了吗?”
范文程躬身,从袖中取出一封密信。
“回大汗,土默特部已经动了。”
“古禄格与杭高两位固山额真,已尽起本部兵马,不日将兵临朔方城下!”
“很好!”
皇太极声音陡然拔高,透着一股疯狂的快意。
“传本汗旨意!”
“告诉那两条狗,只要他们攻破朔方,城中所有的一切,金银、财货、女人、牛羊……本汗,分文不取!”
“全都是他们的!”
————
库库和屯,大明称它为“归化城”。
这里曾是草原上最耀眼的明珠。
土默特部的阿勒坦汗,曾在这里建起了塞外的“小北京”,将这里变成了财富与权力的中心。
那时候,他是大明皇帝亲封的“顺义王”,土默特部是草原无可争议的主宰。
如今,冷风依旧。
城头,俄木布楚琥尔站在垛口边。
风刀子般灌进他宽大的貂裘,割得皮肉生疼。
城下,数千骑兵正在集结,马蹄踏地,烟尘滚滚。
最前方的旗帜,是刺眼的大金龙旗。
龙旗之下,才是代表“土默特左翼”和“土默特右翼”的苏勒德。
五日前他们收到皇太极的调令。
“大汗有令!今日拔营,南下伐明!”
左翼固山额真古禄格,骑在高头大马上,意气风发。
他身上那件崭新的棉甲,是盛京赏赐的,在灰败的日光下,闪着令人作呕的光。
他和另一边的杭高,是两条得势的鬣狗,对着本该向俄木布效忠的部众颐指气使。
自始至终,没有一个人,朝城头的俄木布看上一眼。
仿佛他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影子。
俄木布抓着城砖的手指,猛地收紧。
指甲断裂,血渗进砖缝的剧痛,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
“诺颜。”
身后,心腹老奴巴尔斯的声音发着抖。
“风大,回吧。”
俄木布没有动。
他盯着古禄格那小人得志的背影,声音从喉咙里磨出来。
“他们,连狗都不如。”
“曾祖父在时,建州女真算什么?不过是躲在林子里挖人参的野人!”
“现在,这群野人骑在了黄金家族的头上,用我们的牛羊,驱赶我们的族人,去为他们送死!”
巴尔斯吓得直接跪在了地上,脸色惨白。
“主子慎言!”
“怕什么!”
俄木布猛地转身,脸上那伪装出的懦弱顺从,被一种困兽般的癫狂撕得粉碎。
“我的部众,要去给别人当炮灰!”
“我的荣耀,被踩在泥里!”
“我的祖先,正在地下看着我!”
他指着那两个耀武扬威的固山额真,嘶声低吼。
“古禄格和杭高这两个蠢货,真以为当了主子?他们只是皇太极养肥了,准备随时宰杀的狗!”
“皇太极这是要我们土默特的血,流干!要我们的根,彻底断绝!”
远处,苍凉的号角声呜咽着响起。
大军开拔。
黄沙漫天,吞没了那支奔赴死亡的队伍,向着南方,向着朔方城涌去。
俄木布盯着南方。
那个方向,曾代表着尊严,代表着祖先的荣光。
如今,却成了埋葬他部族的坟场。
他慢慢收回目光,那癫狂的怒火,渐渐沉淀。
“狼王病了。”
他低声呢喃,对自己说,也对苍茫的天地说。
“鬣狗们以为自己成了主人。”